4-2 春日寒流
悅清閣旁的兩棵槐樹,在春天裏開出了潔白繁茂的花。於是整個御花園裏都漂浮着一種槐花清醇的香氣。有風吹過的時候,一片片花瓣優雅地飄起,如羽毛一般輕盈無聲地落到地上,漸漸地鋪滿了悅清閣旁邊的地面。多年以後我仍然記得,在那個春日的早晨,子晟沿着御花園的小徑踩着落花走來,我看見驚起的花瓣在他腳邊盤旋,心裏如常地浮起淡淡的喜悅。然而我不曾想到,從那天開始,我的命運,天界的命運將會發生怎樣的變化。剛好一局下完,我便慢慢地揀着棋子,一邊聽着他們說話。子晟那天是獨自來見天帝,帶來一份擬定朝臣調遷的奏疏。子晟向天帝力陳調遷那些官員的必要,他說:“六部各司的許多人已經多年不曾調換,這些人結黨成群,不利帝都朝局的安寧。”天帝說:“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準備調遷多少官員?”“總共四十七名。”天帝略顯意外:“這麼多?”“是。”天帝沉吟片刻,說:“好吧,你說說看。”子晟便開始朗讀那份名單,原鑒禮司嵇正調端州陽縣任府丞,原刑名司盧遠調品州任節度使,原鹿州寧縣府丞馮巨調戶部理正司……這些事情枯燥而乏趣,但我卻樂於聽見子晟的聲音飄蕩在我的耳邊。偶爾我瞥見他的神情,發覺他的臉上也開始浮現倦色。天帝微闔雙目,彷彿似聽非聽。子晟念完之後,等候了一會,見他不說話,便試探地問:“不知道祖皇以為如何?”天帝彷彿沒有聽見似的,依然不置可否。沉默了許久,才若有所思地開口:“這份名單是承桓定的,還是你定的?”子晟愣了一愣,小心地問:“祖皇的意思是?”天帝笑了笑,說:“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就是問問這份名單是承桓擬出來的,還是你,或者別的什麼人擬出來的?”子晟彷彿鬆了口氣,說:“是孫兒會同吏部的兩位卿家,還有幾個幕僚一起擬出來,儲帝改定的。”“承桓改了哪幾個?”子晟說了三個人的名字。天帝點點頭,便又不言語了。子晟說:“祖皇若沒有別的旨意,那便照此辦理了?”天帝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只是若有所思地在想什麼事情。又過了許久,才慢慢地問:“上個月理法司是不是接到一樁下界的訴狀,告紀州督撫昏聵,貪財罔法,草菅人命的?”子晟露出一些意外的神情:“是。是有這麼樁案子。”“怎麼處置的?”“查無憑據,已經結案了。”天帝點點頭,又問:“那兩個苦主呢?”子晟彷彿很是遲疑,過了好一會,才有些勉強地回答:“聽說是在獄裏得了瘧疾,死了。”他的聲音隱隱透着慌張。於是,天帝的臉上流露出一種高深的笑容,我覺得那彷彿是對所有事都了如指掌的洞悉,包含着一種令人不寒而慄的高高在上,卻又同時混合著深沉的慈愛。他目不轉睛地注視着子晟,我看見子晟的臉色漸漸變得蒼白。過了很久,聽到天帝慢慢地說:“承桓並不知道吧?”子晟愴然跪倒,顫聲道:“祖皇,這樁案子牽連太大,如今朝局宜穩不宜動。孫兒權衡再三,不得已……”天帝拿起茶盞慢慢地喝了一口,淡淡地說:“你說的牽連,是不是指的承桓的新政?”子晟猶豫了一下,輕聲地說:“是。”沉默了片刻,天帝忽然展顏一笑:“起來吧。其實我並沒有怪罪你的意思。”子晟抬起頭,遲疑着,卻沒有動。“起來吧。”天帝再一次說,口氣變得很柔軟,彷彿伴着一聲悠長嘆息。然而他的眼睛不再看着子晟,而是投向一個很遠的地方。子晟慢慢地站起來。便在此時,聽見天帝低沉的聲音:“子晟。”叫了這麼一聲,又是半天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坐着,彷彿說一句話要用很大的力氣。過了一會,終於還是很果決地說了出來:“以後再有這樣的案子,不必再壓下去。”我看見子晟恍如胸口被人猛然搗了一拳,身子一晃。這一拳同樣搗在我的胸口上。那時我終於明白將要發生什麼事情。徹骨的寒意從足底慢慢地升起,在那樣一個溫暖的春日,冷汗浸濕了我的羅衫。恍惚中聽見子晟回答:“是。”聲音低弱,幾不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