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朱氏(五)
緊趕慢趕,用了二十天工夫,嚴白孩從口外趕回到嚴家莊。一般由口外到嚴家莊得兩個月,嚴白孩把三天並成一天,兩步並成一步,日夜兼程,只用了二十天。腳上走的都是大泡。不回到嚴家莊嚴白孩還心急如焚,等回到嚴家莊嚴白孩癱倒在地上。還不是因為他路上走得急,而是他以為爹已經死了,哭着進了家門,發現他爹正站在院子裏,看一個青年用斧頭和刨子打小板凳呢。可乍一見,他不認識爹了,爹也不認識他了。爹的頭髮已經花白;嚴白孩也從一個孩子,長成了一個青壯年,路上走得急,忘記了刮臉,已經滿臉絡腮鬍子。地上打板凳的是他的三弟嚴青孩。原來嚴青孩又跟宋家莊的木匠老宋學徒。家裏的房子也變樣了。見嚴白孩心焦,他爹嚴老有忙幫他卸下鋪蓋卷,向他解釋,給他往口外捎口信讓他回來,不為別的,就是覺得他長大成人了,該成親了;兩年多前,和嚴老有一塊給東家老萬家當佃戶的老馬死了,他給老馬買了一副棺材,老馬老婆便要把姑娘送到嚴家;一五一十,來龍去脈,給嚴白孩講了一遍。嚴白孩一開始心焦,後來聽說讓他娶親,心裏也不由一動,覺得自己果然大了,身體內有股**在涌動,便問:“老馬他姑娘呢?”家裏人聽說嚴白孩回來了,這時都聚攏來,看嚴白孩。嚴老有指了指人群中一個圓臉媳婦。這個圓臉媳婦懷裏抱着一個孩子,胸前又扛着大肚子。原來家裏等等不見嚴白孩回來,等等又不見嚴白孩回來,嚴老有便讓老馬家姑娘和嚴白孩的兄弟嚴黑孩成親了。嚴老有似對不住嚴白孩地說:“你想想,都兩年多了。”又說:“你出門都四五年了。”嚴白孩見木已成舟,便說:“我在家住三天,還折頭返回口外。”嚴老有止住他:“等等,還有辦法。”接着將辦法說了出來。原來嚴白孩的三弟嚴青孩也長到了十七歲,嚴老有正託人給他提親。姑娘是朱家莊給財主老溫家推磨的老朱的女兒。說起來老朱的女兒也不是姑娘了,雖然十六,但是個寡婦。說起來也不是寡婦,她去年嫁給了楊家莊做醋的老楊的兒子。那時中國人結婚早,老楊的兒子比她還小,只有十四歲,說起來還是兩個孩子。但老楊的兒子嫌老朱的女兒腳大。1930年的中國,還興女人腳小。夜裏,老楊的兒子老用玻璃(那時玻璃剛剛傳到晉南)碴子划她的腳,她的腳被劃成一道道血口子,往下流血。回娘家走親的時候,娘看女兒走路有些瘸,嫁的時候不瘸,怎麼回來就瘸了?盤問半天,女兒才哭着說出了真情。老朱是個窩囊廢,除了會給財主推磨,不會別的,但老朱的弟弟是個烈性子,秋天愛到棉花地打兔子,現在看到侄女受苦,便聚集十幾個人,扛着獵槍,到楊家莊把老楊家十幾個醋缸砸了;然後要了一紙休書,與楊家斷了親,姑娘便寡居在家。嚴老有和推磨的老朱也是好朋友。一次趕集碰上,老朱說起姑娘的事,對嚴老有說:“俺妮除了腳大,性兒溫順着呢。”嚴老有便知老朱有意。回來與老婆商量,老婆卻有些猶豫:“那妮兒我前年趕集時見過,見人不會說話,一頭黃毛,不知道是不是傻。”又說:“再說她腳恁大,又不是白薯,無法用刀再削回去。”又說:“再說又是寡婦,像尿罐一樣,別人都用過了。”嚴老有照老婆臉上啐了一口:“不愛說話怎麼了?話能頂個球用!我話說了一輩子,不還是給人扛活?”又說:“腳大怎麼了?腳大能幹活。你倒腳小,連個尿盆都端不起。”又說:“寡婦怎麼了?寡婦經過事,說話知道深淺,不像你,一張嘴就是個二百五。”嚴老有遂拍了板,托媒人去老朱家提親,欲將老朱寡居的女兒說給三兒子嚴青孩。現在見嚴白孩回來,便臨時改主意,想讓嚴白孩夾個塞,把嚴青孩往後放一放。嚴白孩聽說是個寡婦,心中不悅。嚴青孩聽說本來是自己的媳婦,現在要改嫁嚴白孩,夜裏扒着門框哭了。嚴老有上去踢了他一腳:“王八蛋,大麥先熟,還是小麥先熟?”1930年陰曆七月初六,嚴白孩與朱家莊老朱的女兒成親。出嫁的時候,老朱賣了自己的羊皮襖,給女兒打了一個金鎦子。當時叫鎦子,現在叫戒指。姑娘嫁給嚴白孩的第二年,她爹夜裏推磨沖了風,得了傷寒,死了。三十年後,這姑娘成了嚴守一他奶。又四十六年後,嚴守一他奶去世,嚴守一跟她再說不上話。2003,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