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文娟 沈雪 伍月(十七)
《有一說一》開策劃會的時候,費墨急了。過去費墨跟大家急有些半真半假,這次是真急了。費墨急了不是因為討論的話題不符費墨的心思,或是什麼人又傷了費墨的自尊心,而是針對開會的氣氛和環境。《有一說一》辦公室分裡外間。外間擺着五部熱線電話。《有一說一》雇了兩個小姑娘,一天到晚接電話,將接到的電話記錄下來。這兩個女孩稱自己是“陪聊女郎”,整天的工作就是陪人聊天。《有一說一》節目火了之後,五部電話從早到晚響個不停。有批評某一期節目的,有稱道某一期節目的,有給節目挑錯別字的,有提各種稀奇古怪問題的,如:居民區里能養狗,為什麼不能養豬;張春生去北京打工,家裏的老婆被村長睡了,應該怎麼辦;老梁拾了五千塊錢,也還給了失主,但兩人打起來了,原因是:應不應該給一千塊錢回扣;我們是滄州糧油廠,上個月,我們已經註冊了“有一說一”,開始加工大餡包子,你們節目再不改名,就算侵權;還有一些女孩打來電話,想給主持人嚴守一寄照片,問嚴守一的手機號碼……《有一說一》編導們的辦公室在裏間。裏間大些,有五六十平米,曲里拐彎擺了十幾張桌子,桌子間打着工作隔斷。辦公室中間是個空地,開策劃會就在這空地上,將椅子拉成一個圓圈。嚴守一一開始是主持人,後來又當了欄目負責人,在隔壁另有一個小辦公室。費墨的辦公桌,也擺在嚴守一的房間裏。今天開大會,在大辦公室裏間。本來想策劃下一期節目,下一期節目準備做“河南人為什麼愛撒謊”,但開會之前,費墨在小辦公室發了火,告訴嚴守一,他有話要說。有話要說不是說“河南人為什麼愛撒謊”,而是針對前些期的整個節目。他覺得這兩個月的節目做得有些滑坡,有些言不及義,有些漫無邊際,有些松;換言之,該松的時候緊,該緊的時候松;再不當頭棒喝,再不開廬山會議,不知我們要滑到哪裏去。說著說著,一臉惱意。看費墨真急了,嚴守一提起了心。但嚴守一弄不清費墨是真對節目不滿意,還是又在遷怒,昨晚又跟老婆鬧了矛盾。正因為弄不清,嚴守一隻好順着他的思路含糊。不滿意總比滿意要好嘛。不滿意才能有提高。從某種意義上說,費墨的老婆跟費墨鬧矛盾,也是無意中幫了《有一說一》。於是開會之前,嚴守一拍拍巴掌:“大家靜下來,今天開會,先不說河南人的事,先由費老說說我們。我們這一段的工作,又離費老的要求有一段距離,請費老把距離幫我們縮縮。”大家便靜下來,聽費墨發言。在辦公室里,大家坐的都是皮椅子,惟獨有一張湖南藤椅,是專門給費墨預備的。費墨落座到藤椅里,點着一支煙,開始發言:“這兩個月的節目,用兩個字可以概括:墮落。除了‘米脂女的新陪嫁’這一期做的還可以,可以也就是笨拙一點,沒有耍小聰明,其他都一塌糊塗。現在看,你不耍聰明倒好一些。我以前就說過,做節目就像坐火車,走走停停,但我說的停是在車站,現在我們車站不停,正在半路上跑着,突然就停了。火車跑起來,乘客不煩,是因為窗外有風光,現在我們把窗帘全拉上了……”說著說著急了:“是晚上嗎?明明是白天,拉上窗帘,要幹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還有鐵軌,鐵軌就是談話的脈絡,現在我們沒有鐵軌,任火車漫山遍野亂跑。再這麼跑下去,是要翻車的!就象人活一輩子,如果沒有追求,沒有目標,整天漫無邊際,想出一出是一出,你這是糟踐生活你知道嗎?你這樣墮落下去,耽誤的就不是別人,是你自己;耽誤的也不只是你們,還有我!你坐過火車嗎?……”嚴守一聽出話頭來了,費墨家裏,昨天晚上很不平靜。費墨和他老婆爭論的話題是:你為什麼要糟踐時間,你為什麼要自甘墮落?不過話又說回來,正因為不平靜,費墨怒氣大,說不定倒對節目有些新思路。但這時編導大段的手機響了,打斷了費墨的發火。看大段打開手機,費墨停止說話。如果這電話接的時間短也就罷了,誰知電話還很長,有三四分鐘。大段低着頭,也不說話,只是低頭聽,偶爾說一兩個單詞,語氣也有些支吾:“……對……啊……行……噢……啊……嗨……聽見了。”由於手機接的莫名其妙,大家反倒支起了耳朵。大段掛上電話,仰起頭,發現大家都在看他。另一個編導胡可青有些興奮,撇下費墨說:“肯定是一女的打的。”見大段要狡辯,胡可青用手止住大段:“我能翻譯。”接着學着男女兩種語調:“你開會呢吧?對。說話不方便吧?啊。那我說你聽。行。我想你了。噢。你想我了嗎?啊。昨天你真壞。嗨。你親我一下。不敢吧?那我親你一下。聽見了嗎?”這時眾人共同起鬨:“聽見了!”大家哄堂大笑。嚴守一也笑了,也有些興奮。但他突然看到,惟獨費墨板著臉,臉上的惱意又在增加。嚴守一意識到什麼,忙用手勢示意大家安靜,又對費墨說:“費老,請。”費墨瞪了大家一眼,繼續往下說;發過個人脾氣,這時開始往節目上聚攏:“那我就不說火車了,我說蘿蔔。蘿蔔是常見的,蘿蔔皮通常是被視為無用的,但蘿蔔皮拌好,同樣能登大雅之堂。我們《有一說一》,就是以拌蘿蔔皮起家的,但我們現在開始拌人蔘了!問題是人蔘也是假的,是塑料的……”這時負責會議記錄的小馬手機又響了。小馬接受大段的教訓,沒敢在辦公室接,而是跑向了陽台。誰知費墨又停下不說了。嚴守一忙把小馬的記錄本拿到自己面前:“費老,接著說,咱們不等她了。”誰知費墨又點燃一支煙,看着天花板:“要等,我不能每人都說一遍。”嚴守一忙向陽台喊:“小馬,快點,開會呢!”小馬忙關上手機,跑回來記錄。費墨又繼續說:“那我就不說蘿蔔了,我說狗熊。狗熊掰棒子,還知道掰一個扔一個,我們期期節目都在重複。看似內容不同,其實掰的都是同一個棒子!怎麼連熊瞎子都不如呢?我已經忍了好長時間了……”這時嚴守一的手機又響了。嚴守一接受前兩人的教訓,打開手機,看也沒看,劈頭就說:“開會呢!”欲關手機。誰知電話是伍月打來的,而且人已經來到了電視台門口,正在門口給嚴守一打電話。嚴守一:“你來電視台,事先怎麼不打一招呼呀?”又說:“真不湊巧,我在外邊辦事,不在台里。”也是躲伍月的意思。但伍月在電話里告訴他,門衛說,他清早開車進了電視台。嚴守一一方面無法抵賴,另一方面怕手機接長了,費墨再發火,只好說:“那你把電話給門衛吧。”接着對門衛交待:“我是嚴守一,讓她進會客室吧。”忙關了手機。誰知大段有些幸災樂禍:“你也玩現了吧?”胡可青:“肯定也是一女的,我還能翻譯。”眾人又笑了。嚴守一用手壓住眾人,已看到費墨臉色鐵青,從湖南藤椅上站起來,收起自己的公文包,夾到腋下就往外走。嚴守一知道事情鬧大了,一邊上前攔住費墨,一邊對大家說:“開會都給我把手機關了,認認真真聽費老講,嚴肅一點!”費墨把公文包扔到桌子上:“我剛才都講什麼了?”小馬忙翻筆記本:“費老,您講了火車、蘿蔔,還有狗熊。”接着抬起頭,迷茫地看着費墨:“費老,您到底要說什麼?”眾人又想笑,但都壓抑着。費墨一屁股坐到湖南藤椅上:“我都不知道我要說什麼了!”突然想起什麼,點着眾人:“但我倒覺得,我們應該做一期節目,就叫‘手機’。”首先指着嚴守一:“‘我不在台里’,瞎話張嘴就來。”又指眾人:“我看不是河南人愛撒謊,是你們!你們在手機里說了多少廢話和假話?漢語本來是簡潔的,現在人人言不由衷。手機里到底藏了多少不可告人的東西?再這樣鬧下去,早晚有一天,手機會變成手雷。我看倒不如把手機里的秘密都公佈出去!”說著說著忘記了自己的煩惱,開始興奮起來,用手拍着藤椅扶手:“下期就做,不做河南人了,做手機!”但由於激動過分,突然捂自己的胸口。小馬忙給他端了一杯茶:“費老,您別激動。”費墨推開茶杯,環視眾人,慢條斯理地:“你們怕什麼?”眾人面面相覷,不敢說怕,也不敢說不怕。但這就是費墨要的結果,給他進一步發揮提供了餘地,費墨拉開架勢,又要長篇大論一番,嚴守一看他正在興頭上,估計一番話講下來,又得半個小時,他想起伍月還在下邊等他,擔心她等急了,闖到辦公室來,那也是一顆手雷,於是趴到費墨耳邊悄悄說:“費老,您先講着,我去找一下台長。”費墨瞪了他一眼:“正在開會,找他幹什麼?”嚴守一:“費老這策劃毒,我去給他扇忽扇乎,如果這事能定,今天就定下來。”又看着眾人:“大家都別怕,手機里的秘密,該公佈就公佈,咱們也做回人體炸彈,給社會消消毒!”這謊撒得不夠圓全,估計費墨也聽出了其中的意思,但皺着眉擺了擺手,將嚴守一放行。果然不出嚴守一所料,嚴守一剛走到門口,費墨就把手機一下甩到了原始社會,開始從眾人抬木頭“吭唷吭唷”講起,說那時大家不撒謊,因為那幫猴子還不會說話;現在你們愛撒謊,是因為你們學會了說話……屋裏的人不敢笑,嚴守一在門外偷偷捂着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