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四章 父與子
清晨,是蒼闊而清秀的甘泉山他最美的時刻,那東方漸露的曙紅影影幢幢,在山與水之間跳動,直接將遠山近水裝扮得若隱若現,朦朦朧朧,多了不少特別的韻味。
不足一刻,天空與大地又發生了變化,那隴原與青天連接之處,綻放出美麗的勝景,燃燒起一道又一道瑰麗的朝霞,引人入勝。
於是乎,那山、那水、那樹有了不一樣的色彩,在期待中,全都染上了一層醬紫色,它們欣欣向榮,在晨風中迎接那不凡時刻的到來。
終於,隨着時間的推移,日月星空的斗轉,太陽像一顆成熟的蜜橘,蘊出橙光,披着金衣,跳出雲海,躍上山頭。
於是,整個世界便立即充滿了生機和活力,於自然中,展現屬於人間的色調。
霧的氤氳在山谷間漂蕩,花的芬芳在溪水旁瀰漫,黃鸝的歌喉在枝頭婉轉,鹿群的身影在林間出沒,宮宇的亭樓在空中泛光,人也開始了一天的勞作……
坐落在甘泉山南麓的甘泉宮,氣勢十足,宏而寬廣,延綿一路,宮殿亦是依坡而建。
站在坡上,抬頭遠眺,目光所及儘是唯美,便可以望見紅牆碧瓦的殿堂鱗次櫛比,環抱它的甘泉山,雖沒有南方山水的鐘靈毓秀,卻因這黃土而具有蒼涼厚重的氣韻,濃郁的自然氣息,不帶雜質的和諧,如宮中巧匠製作的漢服一樣細膩華美。
據說許多年前,當時秦始皇也曾為它的起伏逶迤和厚重蒼翠而沉醉,有了大興土木的意思,心意一達,手下人也順着這位“暴君”的意思,遂在這裏修建了林光宮。
項羽進兵咸陽之時,帝都盡皆化為灰燼,而他所擁有最完整的,只留下了甘泉山深處的避暑勝地,這兒,遠離喧囂。
而今,舊宮依然是櫛風沐雨,新宮又瓊樓疊翠,綿延達數里,相互交錯,頗為壯觀。
自劉徹登基以來,每年的六月份都會來這裏避暑納涼,少不了一番遊山玩水,宣寄離騷。
元鼎六年秋,甘泉宮忽然長出一株九莖靈芝(不明物質,劉徹也搞不懂什麼玩意兒),奇香馥郁,流光溢彩。
有儒士奏道(道士不敢出頭了,怕死),此草非凡間之物,乃是仙人所賜,建議劉徹說,若趁此修建高樓,必可上達天庭,夜遇仙人。
劉徹白了他一眼,不過還是沒揭穿他,只是順着大流,為了彰顯大漢朝百姓的大一統歸屬感,立即詔令在長安築蜚廉觀,而且在甘泉宮築益壽、延壽二觀。
這三觀均以《道德經》中所授之玄機構造佈局,而且觀中央建着一座高十數丈的台榭,上繪乾坤八卦圖,每日香煙繚繞,以迎神靈。
後來,又有好事者說,神、人之間雖存感應,然下界須有路。
劉徹於是又命人造一座通天台,上置各種祠具,等候傳說中的“神”下來。
劉徹的心境,經過這青山綠水的洗滌,時間的沉澱,去除了許多的煩躁和俗事,逐漸歸於寧靜。
在劉據的記憶之中,劉徹他是威嚴的,也是慈祥的。
他最不能忘記的,是他十歲時,夏天的那個夜晚,劉徹難得有興緻和他沿着甘泉宮旁的一條小徑散步,坦率地說著年輕時或幼年的一些孟浪行為,至今想來都有些好笑。
陽光逐漸西斜,而在山間投下的,是一道道濃密的樹影,劉徹便偕着劉據緩緩地走在山道上。
坡路很緩,天氣也不是那麼地熱,時間很充裕,他們完全不用着急趕路,而將自己散淡地置於斜陽碧樹間,父與子之間的交流,淡淡而行。
而警蹕們在身後小心跟着,緩緩之間,父子似乎都可以聽到彼此的心跳。
話題是很分散的,先是說到了為君者的道德,進而又說到了七國之亂,連劉徹自己都不知道,他們又是怎樣順理成章地,說到自己早年孟浪的行為上去的。
“唉,人在年輕時,往往慮事不足,不願多想,朕在年輕時,也曾多有狂悖。”
劉據很吃驚,劉徹竟是如此坦率,絲毫不再自己的看法。
當年,劉徹剛剛把母後接過來時,兩人感情甚篤,常常結伴到終南山下打獵遊玩。
有一天,當他們踏着月光趕到長安城下時,而城門已經關了。
守門的司直在城頭大聲喊話:“陛下有旨,私自開城門者,斬無赦,小吏豈敢違背皇命!”
劉徹無奈地看了看母后,唉!他怎麼會想到,有一天會被自己的詔命堵在城外呢?真是有意思。
他沒有一個理由足以違背自己頒佈的法令,朝令夕改,於是兩人回頭來到灃河岸邊,尋一農家借宿。
劉徹輕叩柴扉,開門的是一老者,而他一見是一身着錦袍的官員,氣就不打一處來:“你們只知遊獵,從來就不知道百姓死活,現在想來借宿了,哼!除了豬圈,沒有地方給你們住!”
年輕的劉徹何曾受到如此奚落,雖然沒有處罰老者,可還是一道詔書下來,就將阿城以南,周至以東,宜春以西的農人籍沒遷徙,而廣袤的關中平原被擴充成為上林苑的一部分。
劉徹說起這段往事,就笑着搖搖頭道:“你可別學朕,現在想來,那實是一個誤農傷民之舉,你既為太子,萬不可步朕的後塵啊!”
劉徹曾當著自己的面悔過,那曾強烈地感染了劉據。
而往事不堪回首,
留下的只是依稀夢影。
自他進入而立之年後,就逐漸感受到劉徹的固執和偏狹,所幸他對小劉詢栽培有加,並有意助他上位。
世上最折磨人的,就是有話無處傾訴,有情無處宣洩,沒有什麼可以分擔苦痛,鬱悶之中的劉據,下意識地撥動了身旁的琴弦,他也說不清是什麼力量,驅使一曲《無衣》從他的指尖流出。
《無衣》這首曲子,是劉據最喜歡的一首,那鏗鏘有力的節奏,那同仇敵愾,氣壯山河的威勢,至今都讓他血脈賁張。
而在當年,兩位大司馬曾傳令在軍中傳唱,以壯軍威。
可自他們去世后,他便弦斷少知音,許久不曾動過這琴了。
現在,這歌聲就在他的指尖流淌,可有誰能解其中的情懷呢?知音不再,他悲憤交集,是淚如雨下,琴弦“當”的一聲就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