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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祥打開了那隻塵封年久的舊箱子。他先從箱子裏拿出那件傳家寶--志願軍棉衣,又從箱子底里找出那個複員證,還有那一枚用布包裹着的功勳章。一切都還在,只是有年代了,棉衣的棉花已經發硬,複員證的紙發了黃,中間的訂書釘也銹了,挨着釘的紙也染上了鐵鏽;功勳章上的斑斑銹跡,蓋住了閃亮的光輝。但這些都是二祥的寶貝,都像生命一樣不可丟失,他這一生經歷這麼多顛沛,這三樣東西卻一直保存着。二祥把棉襖穿到身上,把複員證和功勳章仔細地包裹好揣進貼胸脯的兜里。二祥走在街上,迎面的人都拿眼睛看他。天氣是涼了一些,但還沒到穿棉襖的時候,況且又是穿這樣一件棉襖,着實讓人好奇。二祥又在別處買了盒"紅塔山",一邊複習着跟鎮長見面要說的話,一邊忐忑地走進鎮政府。二祥從窗戶里看,鎮長屋裏正好沒有人,二祥進門沒有叫鎮長,卻親親熱熱喊了鎮長一聲表弟。鎮長一愣,把二祥端量起來。二祥的嘴嘻得稍大了一點,一開口涎水流出來沒收住,二祥怕流到棉襖上,急忙用手接住摔到了鎮長的拼木地板上。二祥沒顧摔地上的口水,急忙跟鎮長說,從行舟娘玉貞那裏論,我該叫你表弟吧?鎮長這才對上號,他不無彆扭地笑了笑。鎮長一笑,二祥曉得算接上了頭,急忙掏出香煙給鎮長遞煙。鎮長接了二祥的煙,但沒有抽,鎮長問二祥找他有啥事。二祥說,我的侄兒行舟沒給你打電話?鎮長說打了,想聽聽你是怎麼想的。二祥就把跟所長說的話又說了一遍,說完那些話,二祥又另加了幾句新的,說我這也是廢物利用,發揮餘熱,減輕政府的負擔。鎮長笑了。鎮長一笑更顯得和善,二祥更來了勁,他站到鎮長跟前,放開手腳說,如今上面不是日日說開放嘛!開放就得放開,搞那麼多關卡做啥呢?我尋思多少年了,總算想到了這個辦法,這種小買賣我能做。一點都不難,貨,供銷社就有,就算到城裏糖業煙酒公司去進貨,也就三角錢車票,來回不過六角錢;這買賣也不累,坐在那裏,有人買就收錢給煙,沒人買,權當閑着看光景;做這事還自由,個人擺攤,愛擺多久擺多久,想擺就擺,不想擺就收;再說還有點賺頭。你不是要我們安度幸福的晚年嘛!我這樣度最幸福了!比在敬老院享清福還幸福。鎮長一直沒打斷他的話,笑眯眯地聽二祥說,二祥說完眼巴巴地看着他答覆,他才說,要是敬老院的老人攀比怎麼辦?二祥一聽就有些急,兩手頓時就有些沒處安放,二祥一按胸脯,立即就想到胸脯里的寶貝。他一邊掏一邊說,鎮長,他們攀比不了的,我是複員軍人,你看我有複員證,我抗美援朝還丟過一截手指。二祥伸出手指給鎮長看。我還活捉了一個美國鬼子,還立過功,這是我的功勳章。二祥一邊說一邊把身上帶的東西一件一件擺到鎮長的寫字枱上。鎮長看着二祥,看着二祥拿出的這些東西,又和善地笑了。鎮長笑過之後,沒再問二祥話,二祥卻嘻着嘴等着鎮長的話。鎮長沒再說話,拿起了電話,撥了工商管理所所長的電話。二祥聽鎮長跟所長說,你給那個汪二祥辦個香煙攤照。二祥聽出鎮長的話不是商量,是命令,過去在部隊,首長跟部下交待任務也是用這樣的口氣說話,你去把那座橋炸了!你去把那個崗拔掉!部下就風似的去炸,去拔,哪怕是死也一點不含糊。這一回鎮長為了二祥也說了這樣的話,二祥聽了,心裏高興得抖。好像所長在電話里跟鎮長在說啥,是討價還價?不過鎮長還是和善地笑着,沒有皺眉頭,也沒有發火。要是部隊的首長早皺了眉頭,早發了火。部隊還是部隊。二祥心裏焦急地聽着,心裏話,這所長不是個好部下,鎮長都這樣說了,他還在電話上NFA23嗦,鎮長真有耐心,居然還是和善地笑着聽,任他沒完沒了地說。鎮長聽到後來,還是開了口,鎮長說,他是榮譽軍人,受過傷,立過功,沒有人好攀比。鎮長說完就放下了電話。二祥激動得恨不能給鎮長磕頭。二祥說,鎮長,你真是個大好人,都說你能當大官。鎮長只是笑笑,讓二祥去工商管理所找所長。二祥沒想到事情會這麼簡單,會這樣順利,二祥這輩子還沒碰到過這樣的好事。出了鎮政府,二祥還在琢磨,鎮長為啥這般痛快地幫了這個忙?是因了行舟的關係,還是因了他是榮譽軍人,還是因了他說得在理,還是因了鎮長敬老?想來想去,二祥一喜,罵自家傻,不就是因了這些嘛!別人哪個有我這些呢!他傻呵呵地拍自己的腦門,發覺煙還在自己手裏捏着。嗨,不該留倒留下了,該留反倒沒留下。二祥不敢耽擱,轉身又上了工商管理所。"二祥啊,你神通廣大喲!還搬出了鎮長!"二祥走進所長辦公室,還沒開口,所長就先給了他當頭一棒。二祥知他心裏不舒坦,啥也別說,趕緊上煙。所長接了煙,二祥忙又給他點着。二祥一邊給所長點煙一邊又慶幸,幸虧沒把煙剩鎮長那裏,要不這回准抓瞎,連下牆頭的梯子都沒有,這樣倒是又節省了一盒煙。二祥一看所長那神氣,這回不比上回,二祥已經有鎮長的那些話在心裏墊了底,所長再恨他也不像上回那麼害怕,那樣無着靠。二祥點完煙,往後撤步,心裏多繞了一道彎。他看着所長吐煙,神秘地說,所長,你真不曉得我和鎮長的關係?所長眯起眼看着二祥,等二祥的下文,二祥卻把話收住了。所長把眼睛收起來眨了眨,想說點啥,卻沒說。二祥乘機說:"所長,我幾時領照呢?"所長把自己從思考中拉出來,又恢復了他的老樣子:"飯呢,只能一口一口地吃;路呢,只好一腳一腳地走,鎮長說了,可事情也只能一步一步地辦。你回去先寫個申請,讓敬老院的領導批個意見。""所長,讓村裡批行不行?敬老院批,要是讓別人曉得了乘機起鬨不是給你添麻煩了嗎?"所長略一思考:"村裡批也行,批了送到我這裏,我們再統一研究,拿出意見后,再向鎮政府寫出報告,交鎮政府開會審批,審批同意之後,我們再給你辦照。""所長,要幾日?""幾日?也許幾月。""所長,能不能簡單一些?""簡單不了,鎮長家辦也得走這麼個程序。"二祥跟人賒了一條"紅塔山",先跑到三富那裏,纏着三富給他寫了申請,再拿着申請回到村裡,找着曹德剛,給了三盒"紅塔山",說了一大堆軟話,曹德剛才給批了同意兩個字,蓋了村民委員會的章。二祥算算,曹德剛這小子也夠黑的,兩個字值三塊九角,一個字一塊九角五啊。他一天寫一百個字就用不着辦工廠了。二祥把申請送到所長手裏,又按所長的要求去照相館照了快相,不敢耽擱,第二天取了相片立即送給了所長。所長讓二祥耐心等。二祥耐不下心,一日一趟跑工商管理所去問信〖BF〗,半個月過去了,說鎮政府還沒有開會。二祥的嘴角一邊燎起一個大水泡。想再找鎮長,又覺得不好太惹所長,縣官不如現管,就是辦了執照,以後還是要歸他管,惹僵了沒好處。二祥心裏堵,又沒人可吐。〖BFQ〗"二祥!狗日的這些日子你做啥啦?怎麼老不見?"二祥心裏悶悶不樂,忘了繞路,走到了一隻眼的店門口,讓一隻眼看到了。二祥沒法再躲,拐進了一隻眼的小店。"看你的臉色難看的,病啦?"一隻眼一關心,二祥的心就軟了,本來瞞着他做事就覺得對不住他,他再一熱心,二祥心裏的愁就藏不住跑了出來,把事情的前前後後全都倒給了一隻眼。一隻眼聽了,不認識地看着二祥。一隻眼繞出櫃枱,遞給二祥一支煙,一副體恤的臉面,一腔關切的熱情:"二祥,這麼大年紀了,你就省點精神吧,執照不是那麼好辦的,你要是真缺錢花,覺得閑着難受,就到我這裏來幫我,還辦啥照呢!我一月給你二百,也不用你操啥心,給我站站櫃枱,你要有事,打個招呼,願站幾日就幾日,站一日我給你一日的錢。"二祥沒吱聲,坐一會兒就走了。走出小店,二祥的心裏又多了件事,他又欠了一隻眼啥似的。"二祥!丟錢包啦?"鬼使神差,二祥走到了醬油盤韓秋月的菜攤前。或許他真想找她說說話。二祥就直接走到她的攤位裏面。韓秋月拿給他一隻小凳。"哭喪着臉,啥事這般愁?"二祥把自己的事一五一十細細地說給韓秋月聽。韓秋月聽二祥說完,忍不住笑了。"說你呆,你真呆,這是啥年月了,靠鎮長一句話就能辦成事?沒煙酒,怎麼能研究呢?我們這小菜場,規定不要照,可他們立了個規矩,要辦地盤證,不說辦證要燒香,哪年哪月也斷不了要進貢。你別發獃,聽我的話,立即去給所長燒燒香。要弄就自家弄,別跟一隻眼纏一起,他這種人,還是離遠一點好。醬油里摻水,秤盤裏扣兩,他賣的火柴都不滿盒,這種缺德的事他都做得出來,跟他在一起沒有好。""我不是沒想到,只是鼻子上的肉拉不到嘴裏吃呀!送禮哪來錢呀?"韓秋月從褲腰帶上的錢包里摳出三張一百元塞到二祥手裏:"買點實在的有用的東西,咬咬牙,辦下照,多吃點苦,賺了再還我。"二祥捏着錢為難地坐在那裏:"這麼多錢,啥時能賺回來?""賺不回來就先別還。""我也不曉得買啥好,還是你陪我一起去買吧。""那你就在這坐一會兒,收了攤我跟你去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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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學獎入圍作品】:黃國榮《鄉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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