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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祥做完黃梅,人晒成了個黑驢蛋。
田是專業戶幫他耕的,也是專業戶幫他耙的,秧也是專業戶替他插的,他只是挑了肥,放了水,耙平了田,這樣就累得他夠嗆。
四貴家已沒有田,菜花養着豬還養了羊,豬灰羊圈灰都沒處施,盡着二祥要,二祥就拚命往田裏挑。
別人勸他,肥也不是越多越好,要是稻子長瘋了,啥都收不着。
二祥這才有所節制。
二祥前前後後忙了差不多一個月,整日泡在田裏,他又不愛戴草帽,晒黑是自然的。
專業戶問二祥要耕田耙田插秧的工錢,二祥說問四貴要。
專業戶再沒找二祥,二祥不曉得四貴出了多少錢,二祥沒問,也沒謝。
二祥想,反正他現在有的是錢,花幾個就花幾個。
做完黃梅,二祥又空閑下來。
一空下來,二祥又想他的心事。
光宗已經指望不着,書記不幹了,到鎮上當了文化站的站長,寫寫標語,搞搞宣傳,在二祥看來是個沒多大出息的閑差,如今有出息的都往企業鑽。
村裏的書記又讓曹德剛做了,有的說是曹德剛拿錢買了鎮長和書記的情,搞了張光宗的政變,奪了張光宗的權;有的說是張光宗得罪了鎮長,鎮長給他個爛桃吃,讓他有苦難言。
二祥不管這些事,光宗當書記他也沒沾到光,心裏還一肚子氣。
曹德剛這狗日的更不會給他好處,"
破四舊"
時就是他領頭砸了他的雕花床,斗春林也是他借他說錯話,乘機拿他遊街,還想把他打成反革命拿他往死里整,這狗日的蠻得很。
如今買了村裏的廠,又當著書記,有權又有錢,今後還不是他們曹家的天下?二祥還是不搓麻將,可還是愛看人家搓麻將。
兜里沒錢,整日在街上逛來逛去沒意思,二祥就在村裡看人搓麻將。
二祥愛看男人搓麻將,不愛看女人搓麻將。
倒不是他男子漢的自尊心多麼強,也不只是男人賭資大,輸贏大,刺激,主要是男人的牌打得好看,手腳麻利,牌技也好,打啥牌留啥牌,上家能出啥牌,下家想要啥牌,算得也准,和(hú)的牌也大。
女人就差,洗牌出牌老蔫,一邊打還一邊講空話,牌也算不準,老點炮,牌和得也小,差不多都是屁和。
她們的理論是一溜小屁,走向勝利。
可是白日裏男人都做事,搓麻將的少,都是女人們在家閑得沒事打牌消磨時光。
二祥也不好挑剔,沒男人搓,女人搓他也看。
二祥天天下晝到鄰居家看人搓麻將,去得最多的還是韓秋月家。
二祥看麻將總還是喜歡站着,人家不給他凳子,他也不要,一站就是一下晝,也不覺累。
二祥還是愛站在韓秋月身後。
二祥看牌不再像過去那樣,看到人摸了好牌做成了牌就嘻開嘴笑;可又長出另一個毛病,每到韓秋月挺牌后,摸不到要和的牌他就咕嘟嘴,二祥一咕嘟嘴,嗓子眼裏總要發出一種怪聲,那聲音活像青蛙被蛇盤住后的絕望。
韓秋月每聽到那種聲響時,仍跟過去那樣要伸過手來掐他的大腿,韓秋月掐他也仍有時掐不準碰着他那東西,韓秋月和二祥都不在乎。
這樣二祥看到韓秋月摸不到要和的牌仍舊咕嘟嘴,也仍舊發出青蛙絕望的叫聲,韓秋月也仍舊伸過手來掐他的大腿。
韓秋月一般不急,真到連連挺了和不了,她也會趕二祥走。
二祥總還是不服,說你和不了是自己手氣不好,跟我有啥關係?韓秋月則說,你瞎咕嘟嘴,別人看清了我打出去的牌,還能發我要的牌嗎?韓秋月說了,二祥還是不明白,心裏還是不服,你和五萬,摸上來六條,打出去六條,人家只曉得你不要六條,怎麼會曉得你要五萬呢?所以韓秋月掐歸掐,趕歸趕,二祥仍舊站在她身後,她摸不着要和的牌,二祥照舊咕嘟嘴,照樣發出青蛙絕望的叫聲。
只有一種情況,二祥真看膩了,或者他覺着誰家男人的牌局開始了,他才會主動不趕自退。
每到這時候,韓秋月反會覺得冷清,不由自主地會說一句,這個死二祥,真走了。
二祥上晝一般還是上高鎮,有時也會到他的田頭轉轉,看看田裏已經活棵的稻苗,也會學着人家,在自家的田埂邊種一溜赤豆。
但上晝還是上高鎮居多。
人有時候白日也會做夢,至少是跟做夢差不多。
心裏有了心事,一路走一路想,想得投入,想得忘情,腳下就會按照潛意識去做你昨日,或者幾日,甚至幾十日前偶爾想要做的事情,讓你到了那裏,你突然從思想的心事中擺脫出來,以致讓你不可思議。
二祥這會兒就陷在了白日夢中。
從家裏出來,他心裏仍在想着四貴的話,說這年頭錢好賺得很,只要你認真去做一件事,鈔票就會到你的手中。
他這幾天一有空就在苦心想着這件事,他在絞盡腦汁給自己找一件能做又能賺錢的事,可想了這些日子,二祥還是沒能想出一件適合他做的事來。
他一路上想着,不記得自己是怎樣出的村,也不記得自己是從哪條路上的高鎮,也不記得這一路上他碰着了誰,也不記得他在高鎮街上都去了啥地方,也不記得他是從哪條街上擠過來的,當他的兩隻腳在一個店門前停下時,他抬頭看了一下,他就轟隆隆吃了一驚。
他問自己,我上這裏來做啥?誰叫我到這裏來的呢?我怎麼就會不知不覺一氣從家裏走到這裏來了呢?二祥完全陷在疑問之中時,許茂法看到了二祥"
二祥,有些日子沒見了,你跑我這裏來斬肉啊?"
這裏買肉講斬,或許是因了屠夫的動作,他總是要把屠刀舉得高高的斬下去。
二祥被許茂法問得莫名其妙,說:"
我也在想呢,我怎麼會走到這裏來了呢?或許真是想你了,生意挺興隆?"
托**的福,一天能賺幾個,要排骨還是來塊肉?"
許茂法給二祥扔過一支煙,二祥接住一看是"
金南京"
,我的娘哎,鎮裏的幹部才抽得上這種煙。
二祥看許茂法,他又發福了,肚皮鼓得像浮屍,褲腰帶束到了肚臍眼底下,滿臉油光瓦亮,看來頓頓少不了喝燒酒,臉上的紅血絲都映了出來,老遠看,臉色挺好,紅血血的,其實是血絲映了出來。
正說著他那貴州弄來的小老婆端着一盆洗好的衣服出來曬。
二祥感慨地說:"
我哪有你的福喲!
兜里鉛角子都沒有幾個,還斬肉?吃我自己的肉吧!
剛才這個女人是你老婆吧?"
是啊,有個女人好啊,不悶,還能幫你洗衣做飯,夜裏還侍候你,怎麼樣,你要不要?要,我讓她給你叫一個過來,便宜得很,幾千塊錢就跟你了"
我哪有那閑錢,死種這兩畝田,也就掙口飯吃,不像你有手藝"
你沒找點事做?"
我能做啥?你又不收徒弟"
笑話了,我收徒弟也收不起你這樣的,我已經找了個小夥子"
這時許茂法的老婆端着空盆回到屋裏,許茂法對她說,"
桂枝,這是咱們村的二祥"
桂枝朝二祥笑了笑,彎彎的眼睛很有些媚氣,二祥被她笑得很是尷尬。
二祥就告辭離開。
許茂法不知怎麼來了慷慨,叫住二祥,把幾根棒骨放進膠袋遞給二祥,讓他拿回去燉豆腐吃。
二祥接過了骨頭,着實不好意思。
二祥像做了不光彩的事,離開許茂法店鋪,沒再返身進街里,直接過了橋,從另一條路繞着往家走。
二祥穿過牌樓橋,經過曹家村,有兩年沒過來,原先的老村已找不到影子,村子上下都在蓋新樓。
曹德剛家正在大興土木造新樓,他們村上的男男女女都在打小工,曹家正大權在握,好不容易有個拍馬屁的機會,誰捨得輕易放過。
二祥見曹德剛他老爹人模狗樣地在叫這個做這叫那個做那。
二祥心裏笑,這世界變來變去,萬變不離其宗,有權就有錢,有錢能買權,過去坐衙門的叫官,如今當官的叫幹部,他鬧不清如今的幹部跟過去衙門裏的官究竟有啥區別。
這是學問,他弄不懂,也不願去理會。
他的現實問題是缺錢,他要想法找個能賺錢的事情做。
二祥走近村子,抬頭看天,日頭才走到半上晝。
他這才想起,今日他沒上街逛店,也沒到一隻眼那裏坐,許茂法給了他幾根骨頭,他這心裏就沒臉面見人,早早回家走。
一陣芳香把二祥引得轉過臉,眼前的景象讓他收住了腳。
這一邊他也有年頭沒過來了,這一片田地沒有種莊稼,搭起了一個一個塑料大棚,二祥睜大眼睛往大棚里看,棚里種的全是花木。
二祥想進進不去,周圍都拉着鐵絲網。
二祥就繞着鐵絲網找到大門,春林和姚水娟,還有兒子、兒媳婦也抽廠里的空在花房裏忙活"
春林啊!
你這腦瓜究竟與別人不一樣,你怎麼想到這個點子的啊?"
張春林無論是當村長,還是當社長當書記,二祥一直是叫他春林。
那一場"
文化大革命"
讓春林變了個人。
自從他被罷了官撤了職,他很少在村上露臉。
集體"
學大寨"
搞"
雙搶"
那陣,他上工走在最後,收工也走在最後,雖然腿腳不便,又多年當官不下田,但他悶着頭跟社員一樣做活。
姚水娟跟這個開玩笑,跟那個打鬧,他只當沒見,從不說一句話。
空閑下來就抱着書,只看不發議論,幾年下來添了許多學問,會預卜先知。
那一年,他悄悄跟人說,天下要出大事了,結果中央一年就死了三個大人物,還揪出個"
四人幫"
;他說江山好改改了,結果集體的田地就分給了個人,農民還辦起了工廠。
春林他自己不辦工廠,不做生意,也不種糧食,卻把田地種成了花園。
春林先領着二祥到一個棚里看花木,這個棚里全是開滿鮮花的各色杜鵑。
另一個棚里都是鐵樹和米蘭,還有一個棚里全是君子蘭,再過去的棚里都是仙人掌、仙人球。
二祥看得嘴又張得城門一樣,不住地嘿嘿笑。
春林拉着二祥到門口抽煙,說花圃里不能抽煙。
二祥說,你怎麼想到這個法子的?春林說,道理很簡單,老百姓的日子一天天好過,吃飽了,穿暖了,人就一定想要住好,玩好,環境好。
我種花,就是要讓人美化環境,讓大家生活在花園裏,整日心情舒暢。
我去年育花苗時,有的人說我閑的,有誰能買花呢?今年就不同了,鎮上機關,城裏都有人跑來買我的花。
人做事情要有點超前思想。
二祥說,別超前了,我跟都跟不上,到現在還沒想到一件能做的事。
春林說,你要是真沒有事情可做,就到這裏來幫我,做一天算一天,做一天我給你十塊錢。
二祥打一個激靈,問春林是不是說著玩。
春林說,兄弟幾十年了,我啥時候跟你開過玩笑?二祥說,我能行嗎?春林說,整枝、嫁接、育苗,這些活你現在是做不了,可除草、澆水、施肥,我一教你,你就會。
二祥說,那我明天就來。
春林說,你啥時候來都行。
二祥的兩排牙齒又全風涼在外面,多少日子沒見他這麼快活過。
二祥高高興興提着骨頭回家,他終於找到了掙錢的活。
二祥走出春林的花房,又想起啥折回來。
春林問他還有啥事,二祥鄭重其事地說,謝謝你,就你還是自家的真兄弟。
春林笑笑,啥也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