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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宗真正讓村上人心服的是他一手給大隊辦起了兩個工廠。土地責任到戶,勞動力立即顯得富閑。種田講科學了,再不像過去那樣瞎忙。老輩說:種麥種個坐,插秧插個禍。麥種撒下去,一冬天再不用管它,到了春天壅壅麥根,施點肥就只等着收;秧插下去,人就沒一天閑,耘耥、拔草、施肥、治蟲、乾田,光耘耥就要三遍。如今反了,秧插下去,人盡量不要下田去踩踏,說人下田會踩斷稻根,影響稻子生長;草也不用人拔,撒上"除草迷",田裏一根草都不長。再說田雖然責任到了戶,但耕地、灌溉、治蟲都還由大隊統一組織,耕地,各生產隊都有拖拉機;灌溉,大隊有放水員;治蟲施肥,由大隊的農科組統一實施。二祥就很不明白,過去種稻子,一天到晚在田裏圍着它忙,插秧一直忙到收,一畝地只收六七百斤;如今種田這麼不經心,插下秧去就不大管它,居然一畝反會收一千多斤,真讓人搞不懂。本來田就少,加上機械化、科學種田,人就閑得沒事做。大隊辦起了燈具廠和水處理設備廠,年輕人都進了大隊的工廠,幾輩子種田的農民搖身一變成了工人。燈具銷路很好,水處理設備廠前景廣闊。一年下來,工廠的工人都分到一萬多塊,連看廠門的談老四都分了五六千。吃,有自己種的糧食;花,有工廠的工資。農民真正過上了豐衣足食的日子。二祥沒有進工廠,不是他不想進,人家沒要他。年紀大了,不讀書不看報,原來認得的字,一個一個丟了一大半了,人又沒長搞技術的手腳。當然,這是他向別人解釋的理由。他心裏可不是這麼想的,他很想進工廠,只是沒有人讓他進廠。他已經在心裏念過好幾回了,光宗這小子一點不講人情,說到底他是他的侄女婿,對他也不照顧。二祥有意無意地到工廠轉過幾回,也碰到過光宗,光宗只是跟他打招呼,一次都沒問他想不想進廠,連工廠的字眼都不跟他提。二祥心裏很有些不快。二祥心情不好,沒上高鎮,蹺着二郎腿,嘻着嘴坐在那台十四英寸黑白電視前看《雪山飛狐》,看到起興處,涎水情不自禁地流出來湊熱鬧。這台黑白電視還是四貴淘汰給他的,他們買了二十五英寸大彩電,菜花想把這黑白電視給她叔叔看,躍進要給二祥看,讓四貴裁決,說起來總是自己的哥,四貴就偏向了二祥,要不二祥連黑白電視都看不上,沒東西給他解悶,憋不住只能厚着臉皮上人家去蹭電視看。張瑞新在門口咧嗓門喊二祥。生產隊名存實亡后,村裡仍有些公益的事情要做,派個公差啊,統計個計劃生育表啦,辦居民身份證啦,都還是張瑞新管着。二祥放不下電視,扭過頭對着門外喊,叫魂似的叫啥?有錢發啊!張瑞新沒進屋,站在門口問,你裝不裝公用天線?二祥說,啥叫公用天線?張瑞新說,鎮裏統一收的衛星天線。二祥問,有啥不一樣嗎?張瑞新說,傻!要一樣還裝它做啥?你現在收幾個台?六個台吧?你曉得公用天線收幾個台?收三十個台!二祥的嘴咧大了,說那就安唄!張瑞新說,交三百塊安裝費,每年再交一百六十塊錢有線電視收看費。二祥愣在那裏,說,怎麼還要錢啊?張瑞新說,不要錢,人家有線電視台吃啥?二祥說,我這台電視還值不了這麼多錢!我哪有這麼多錢啊?要錢不安了,三十個台又怎麼啦,三十個台你一次也只能看一個,六個台我還看不過來呢!張瑞新說,不安你不要後悔啊,有線台盡放港台電視劇。二祥不再做聲。二祥不是不想安,只是兜里沒有錢。如今吃不用愁了,可還是缺錢。隊裏不分配了,花一分錢都靠自己去掙。二祥這個年紀的人,人家沒事天天坐茶館喝茶。喝着茶,聽聽書,沒書聽,講講空話,說說各村的新鮮事,那是啥日子。進茶館一天雖只幾角錢,可幾角錢,二祥都承受不起。二祥盼着侄女侄女婿來關心他,他等了一年,也不見他們一個來關心他。盈盈在鎮上小學當老師,他們已不住在老屋,在村西蓋了新樓,很難見到她。光宗是書記,更忙,侄女婿總是隔着一層,光宗不主動找二祥,二祥是不會向他開口的。每到這時,二祥就特別想正中,一想到正中就心酸,尤其每當看到清早回家的時候。他感嘆,不是自己的孩子,總是不一樣。二祥也不願求大吉,大吉跟他不一樣,他是退休教師,不要說現在還在教書,就是閑在家裏也還有工資,飽人肚裏不知餓人飢,這人又死要面子,原本對光宗這女婿就不大中意,他一輩子不會求光宗辦啥事,更何況是二祥的事。躍進倒是常來看他,沒當供銷員前,他挑水,總會連二祥的水缸一起挑滿;當了供銷員,每次出差回來,總要給他塞一兩包煙,黑白電視也幸虧他,二祥常說小時候沒白疼他。但躍進只是個供銷員,跟光宗說不上話。二祥沒事可做,不是到一隻眼顧慶生小店裏閑坐,就是到大隊工廠看熱鬧。那天,二祥在高鎮閑逛,不知怎麼就逛到了高鎮小學的門口。二祥走到了學校門口,自己也說不清,是有意還是無意來找盈盈。二祥正拿不定主意找不找盈盈,盈盈卻看到了二祥。盈盈更漂亮了,雖然已經生了孩子,還跟大姑娘一樣,穿着裙子。盈盈問二祥是不是來找她,二祥說,好長時間沒見了,順便來看看。盈盈問有啥事情。二祥說,沒啥大事,閑着沒事做,怪悶的。聰明的盈盈一下就明白了,說她回去跟光宗說說,讓他給他找點事情做。二祥的嘴就嘻開了,說不要當回事,讓光宗操心,方便的時候再說,做啥都行,年紀也不大,有的是力氣,看大門也行。二祥滿懷着希望在家裏等了兩天,連高鎮也不敢去,生怕光宗來找他找不着。光宗沒有來找他,二祥在家就有點沉不住氣。是盈盈忘了跟他說?是光宗不聽盈盈的話?是光宗不願給他安排?二祥用盡他的心思找不着答案。不跟盈盈說倒好了,放在肚子裏,不過自己想想,沒人知道,別人也不會說啥。如今跟盈盈說了,要是光宗不給安排,盈盈沒面子,他沒面子,光宗也沒面子,大家見了面反都尷尬,反而不好說話了。二祥有些後悔,這麼大年紀了,不進廠就不進廠唄,反正現在也不缺吃,沒有錢就沒有錢。二祥在家裏窩憋了兩天,第三天他乾脆到大隊的工廠那裏轉,他想長痛不如短痛,醜媳婦總要見公婆,乾脆去撞撞光宗,撞着面他不會不說的。他要是撞着面還不說,肯定是盈盈忘了說,盈盈要是跟他說了,他準會告訴他一個結果的,要是盈盈說了他還不跟他說,這種人就別指望了,以後只當沒有這個人。二祥先來到水處理設備廠,看大門的是東村談老四,年紀比二祥大七八歲,談老四跟二祥打招呼,二祥心裏想,叫這麼個老頭看門,他哪一點趕上他?二祥在廠里轉了一圈,沒撞着光宗。二祥又來到燈具廠,看門的是曹家村曹德剛他爹。曹德剛造反造臭了,他爹三代當長工,討過飯當過叫花子,是大隊的貧協主任。二祥想,人家是貧協主任,大小也算個官,咱沒法跟他比,但是談老四,咱是可以比的,他算啥,我怎麼說也是當過志願軍的,還立過功。二祥心裏不平地在廠里轉着,光宗果真來到了燈具廠。二祥心裏很有些緊張,見自己的侄女婿,就像要見省里中央的大首長似的。光宗問了曹德剛他爹一些話,轉身就看到了二祥。光宗主動叫他叔,還給他遞了煙。點了煙,光宗順便問他怎麼會有工夫到廠里來的。二祥說沒事瞎逛逛。二祥聽光宗這麼問他,心裏就涼了一半,準是盈盈忘了跟他說。不想光宗立即就跟他說到這事。光宗說,盈盈跟他說了,不是他不想着叔叔,原來他真打算讓他來廠里看大門,是怕他不習慣,看大門,看起來挺輕閑,其實挺累,沒白沒黑的纏死人,哪也去不了。二祥說,這活正對他胃口,他光棍一人,可以把家搬到廠里,在廠里吃在廠里住,他也沒有喝茶聽書的習慣,正合適。光宗說,如今看大門的人安排好了,人家看得都好好的,要是無緣無故把人家換下來,不大合適,人家會說他不公正,只能等等看,廠里還有沒有別的事情好做。二祥的心情很不好,他就上高鎮,一路走一路想,人跟人還是要說話的,不說話就不曉得別人心裏想啥。他想看大門,光宗也想讓他看大門,可兩人沒說話,光宗就以為他不一定願意看大門,好好的一個差事讓別人給佔了。"二祥,你丟啥東西啦?"二祥抬起頭,是韓秋月,他走到了高鎮的小菜場。韓秋月也沒進廠,她又干起了老本行,做豆芽生意。現如今啥生意都可以做。韓秋月叫他,二祥自己也覺着有些怪模怪樣的,不好意思地笑笑。"勾着個頭,盯着地,我還以為在找東西呢!當心讓人家撞了,如今滿街是汽車摩托車。"二祥本來心情不好,聽了韓秋月的話,心裏舒服多了,還是她關心他。二祥就在她的小攤前蹲了下來。"生意好做嗎?""閑着也是閑着,有一搭沒一搭的,也就掙兩個油鹽錢。""你別騙我了,我不會再跟你搶行的,我也沒那耐心做這種生意。""就那麼兩畝田,還是找點事做掙點錢好。你看人家許茂法,日子過得多滋潤。""人家有手藝,咱怎比得了,這年頭手藝人吃香了。"二祥本來心情就不好,讓韓秋月一說,心裏更不痛快,憋在心裏難受,他就跟韓秋月說:"我是想到廠里看大門的,可光宗這小子不幫忙。""指望別人都是空的,自己的事還是得自己打算。哎,你曉得許茂法又弄了個老婆。"二祥一愣,他真不曉得,說:"沒聽說。""許茂法賺大錢了,在西街梢租了房,開了肉店,兩口子就住在店裏,貴州人,挺年輕的,才三十多歲,人長得還不錯。那地方窮,女人一幫一幫往這邊擁,說花千把塊錢就弄一個老婆。"二祥走了神,他在想,她跟我說這些做啥?"你不託人也找一個?""我?我找得起嗎?""怎麼找不起?現如今,不愁吃不愁穿的,別說一個,兩個老婆也養得起啊。"二祥拿眼看韓秋月,韓秋月也正看他,兩人的眼睛就撞到了一起,撞得韓秋月不好意思了,臉上還飛起了一層紅暈。她不好意思地說:"獃子,你看我做啥?"二祥的嘴嘻開了,說:"你不看我,怎曉得我看你呢?"兩人正愣着,說也巧,許茂法的老婆正好來買韓秋月的豆芽。韓秋月朝二祥直努嘴。二祥就是呆,他竟理解成要自己幫忙,立即彎下腰幫韓秋月給她拿豆芽。等許茂法老婆買了豆芽走過去,韓秋月才說:"獃子,我讓你看,她就是許茂法的老婆。"二祥立即轉過頭去,許茂法的老婆正在買魚,這小老婆長得真還不錯,不胖不瘦,苗苗條條,白白凈凈的,看得二祥定了神。"哎,拔不出來啦?"二祥難為情地扭回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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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學獎入圍作品】:黃國榮《鄉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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