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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姆媽在後樓發出的叫喊,像來自幽幽的地獄裏的鬼叫,那聲音令人毛骨悚然。那絕望的叫聲從后樓的樓梯口發出,經過樓下的堂屋,穿過天井,再進前屋,再傳向大吉和二祥的房裏。雲夢比二祥先被嚇醒,一聽到那聲音,雲夢頭皮發麻,不顧一切地鑽進了二祥的被窩。熟睡中的二祥迷迷糊糊把雲夢摟到懷裏,雲夢不住地推二祥。"祥子,快醒醒,爹爹出事了!"二祥半睡半醒地問啥事,雲夢又重複了一遍。兩人這才手忙腳亂穿衣服。雲夢還是害怕,牽着二祥的衣角一塊摸黑上了后樓。雲夢和二祥上樓,大吉和菊芬已經圍在汪涵虛身邊。汪涵虛咳得喘不過氣來,鮮血一口一口地往外吐。三姆媽已經哭聲連連。雲夢和二祥都傻在那裏。"二祥!三富!趕緊到高鎮把郭醫師請來!"大吉義不容辭地擔起了家庭的擔子。"還來得及嗎?"二祥還站在那裏。"快跑!跑着去!"大吉發火了。二祥和三富轉身咚咚咚下了樓。二祥和三富跑得很急,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跑着跑着,二祥停了下來,他說跑不動了,讓三富先跑,他喘口氣再追他。三富不幹,他說前面有墳地,墳地里有鬼,他怕。二祥說,那你也別跑了,咱走一會兒再跑。三富說,耽誤了,爹爹救不過來怎辦。二祥說,咱要是跑斷了氣怎辦,還不都一樣。三富就不說了,跟着二祥走。二祥問三富,你說爹爹病成這模樣,還能活嗎?三富說,不曉得。二祥說,我看是活不成了,他的血都吐光了,還怎麼活。三富問,爹爹要是死了,咱怎麼過?二祥說,爹爹活着,他也沒喂你吃,你怎麼就不能過呢?三富說,咱掙不來錢,沒有錢怎麼過?二祥說,爹爹是掙錢,可爹爹也玩錢,他把家裏的田都玩光了,不過這錢和田都是爹爹自己掙來的,咱不會掙錢,所以也不會玩錢。三富說,沒有錢,沒有田,咱就更沒法過了。二祥說,是啊,田都沒有了,又沒有錢,怎麼過啊?我都娶老婆了,爹爹都沒給過我錢,我只能看人家賭錢,我也沒錢給你二嫂買東西,所以你二嫂到現在還不跟我好。三富問,二嫂真不讓你困她?二祥說,真不讓我困,她夜裏穿好幾條褲子睏覺,一條褲子束一根褲腰帶,那一回我下狠心要解開她那些褲子,我解了三條,她裏面還不知有幾條,我再解,她就捏了我卵子,痛得我一點心思都沒有了。三富問,二嫂長這麼漂亮,為啥不讓你困她呢?二祥說,你問我,我問誰啊?三富說,她會不會另外有男人?二祥說,對啊,我怎麼沒想到過這件事呢?她會不會另外有男人?幸虧你提醒,回去我得問問她。三富說,是得問問,要是這樣你就成烏龜了。二祥說,你小子罵我。三富說,我不是罵你,我是這麼說。咱們還是跑吧,爹爹等不及了。二祥說,那還不快跑,都是你跟我提你二嫂,要是耽誤了爹爹的病,我就怨你。兩個又跑起來。二祥和三富帶着郭醫師趕到家,汪涵虛已是進氣沒有出氣多了。郭醫師拿聽診器聽了一會兒,又試了試脈,打開藥箱,又拿出了大針頭和針管,全家人就都背過了臉。郭醫師給汪涵虛不知打了啥針,又留下一些葯。郭醫師走到樓下,對大吉說:"你爹他不行了,還是早點準備後事吧。"二祥聽了郭醫師的話,忍不住說:"明知道不行了,你還打啥針,我們家裏已經沒有錢了,還要讓我爹挨針。"郭醫師扭頭看了看二祥,忍不住笑笑,背着藥箱走了。二祥還站在那裏想心事。三姆媽不再哭了,她感到事情的嚴重,她想到了後面的事,她問大吉:"你爹要是不行了,他放的錢和地契你都曉得不?""我曉得啥,他啥都不跟我說。""恐怕得把你爹爹叫醒,得問問他,他突然走了怎麼辦?""他病成這個樣,我怎麼忍心問他呢,要問還是你問吧。"大吉立在那裏,他有些猶豫。可一想,爹爹一倒下來就要用錢。一想到爹爹為二祥操心,他老丈人家這麼富足,他還為他偷偷賣田地把錢存到他丈人家,三姆媽一個勁地攢私房錢,為三富、四貴打算,就他沒人可憐,可啥事都還要他出頭操心,心裏有股子氣,他沒好氣地說:"你不曉得,倒像我曉得似的,馬上就要花錢,我也不曉得家裏有多少錢,辦事情也要根據家裏的錢來定,我啥都不曉得,叫我怎麼辦事啊?"大吉這麼一說,三姆媽就覺得有些虧心,她只好說:"你急啥,我來問就是了。"三姆媽說著就趴到汪涵虛身邊,一個勁地叫他。菊芬看着,心裏很是不忍,人都病成這樣了,還不讓他安生。汪涵虛終於被三姆媽叫醒,他睜開的眼睛裏帶着驚恐。三姆媽顧不得這許多,就直截了當地問他錢和地契都放在哪裏。汪涵虛一聽閉上了眼,接着眼睛裏流出了淚。三姆媽看着有些不忍,就讓大吉問。大吉不再猶豫,接着問他爹這個問題。汪涵虛還是閉着眼,他抬起一隻手,伸到枕頭底下拿出了那把鑰匙,他沒把鑰匙給大吉,卻把它扔到了地上。二祥回到房裏,跟雲夢說,爹爹也是的,半夜三更犯病,這一趟叫他跑斷了氣。雲夢聽了就笑。二祥問雲夢笑啥。雲夢說,說你呆,還真是呆,人發病還能看時辰啊。二祥就笑笑,說得也是。兩人脫衣上床。上了床,雲夢說,她害怕,要和二祥困一個被窩。二祥忽然想起了路上三富說的話。二祥一本正經說:"困一個被窩可以,不過我要問你一件事,你要老老實實告訴我。"雲夢說:"啥事啊?你問吧。"二祥說:"你向我保證,一定不騙我。"雲夢說:"我一定不騙你。"二祥說:"三富問我,二嫂長這麼漂亮,不讓你困她,是不是另外有男人。你說,你不讓我困你,你是不是另外有男人?"雲夢忍不住嘿嘿笑。二祥急了眼,說:"這麼說,你真是另外有男人,那我不成烏龜啦!"雲夢止住笑,認真地說:"誰說我另外有男人啦?我自己的男人都不想要,我怎麼會要另外的男人呢?"二祥就笑了:"是啊,你連我都不要,怎麼還會要別的男人呢?三富這小子瞎猜。你就困我一個被窩吧。"兩人困到一個被窩裏,春夜綿綿,情意濃濃,雲夢身上的香粉味熏得二祥心裏又痒痒起來。他的手忍不住要摸雲夢的奶。雲夢一點也沒反對。二祥覺得奇怪,雲夢今天沒有穿那麼多衣服,只穿了一個兜兜,再摸褲子,二祥更奇怪,雲夢只穿了一個短褲,等二祥明白過來,二祥一下子就瘋得像頭餓狼,雲夢卻想起了那隻騷公羊。當雲夢喊出那聲夢囈般的哎喲時,汪涵虛也發出了駭人的長嗥。后樓亂作一團時,二祥和雲夢也亂成了一堆。他們此刻的兩人世界裏,沒有了爹爹,沒有了三姆媽,沒有了大吉,也沒有了三富、四貴,連房子都沒有了,這個世上只有他們兩人,他們甚至連自己都忘了,忘掉了世界上的一切。三富嘭嘭嘭的敲門聲,把二祥和雲夢拉回到了現實。"你們睡死啦?快起來!爹爹不行了,他要見你們!"二祥和雲夢在黑暗中找不到褲子和衣服,雲夢顧不得害羞,光着身子摸火柴點了油燈,二祥已經把她的短褲穿在身上。雲夢趕緊讓他脫下來,兩人手忙腳亂穿衣服。二祥和雲夢跑上后樓,汪涵虛憋着一口氣在等他們。汪涵虛已經說不出話,他拉過大吉的手,又拉過三姆媽的手,再招二祥和雲夢過去,把他們的手壓在二祥和雲夢的手上,然後搖搖頭,他瞪眼看大吉,又看三姆媽。二祥問雲夢:"爹爹這是啥意思?"雲夢朝二祥搖搖頭。大吉大着嗓門對汪涵虛說:"我知道了,我會照顧他們的,我不會讓他們吃虧,你放心。"大吉說完這話,汪涵虛的眼睛亮了一下,接着頭一歪就再沒有睜開眼睛。雲夢和二祥搶先撲到床上哭了起來,就憑着爹爹臨死都掛着他們這一點,他們沒法不傷心。二祥一邊哭一邊說:"爹爹,我對不起你,剛才在路上我還跟三富埋怨你呢,說你掙錢也玩錢,把家裏的田地都玩光了,還罵郭醫師,明知治不好還打針,只顧賺錢,不顧人死活!爹爹啊!我是個不孝之子啊,你這麼掛着我,我卻一點也不想着你啊!爹爹啊,你還給我娶了個好老婆啊!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你啊,雲夢她跟我睏覺了啊!"大吉聽着有些不耐煩了:"好了好了,現在不是哭的時候。趕緊把張兆幫請來,給爹爹換衣裳移床到樓下的堂屋,二祥、三富、四貴,再叫上叔叔他們,分頭到舅舅家、姑夫家、姨娘家,所有的親戚家報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