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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裏的喜日格外喜人。桃已紅,柳已綠,日麗麗,風柔柔,山青青,水秀秀。風是甜的,臉是甜的,每個人的心裏也是甜的,無喜都想生出喜來。二祥一直走在迎親隊伍的前頭,走得雄赳赳氣昂昂,走得後面鼓樂隊的那些吹鼓手和轎夫們走幾步就得小跑幾步才能跟上。打鼓的說,這小子想媳婦想猴急了。二祥腳上穿一雙新布鞋,跟腳緊巧,走起來特別輕脫。二祥走得快,走得輕鬆,原動力在雲夢那裏。自從汪涵虛那晚告訴二祥娶親的日子后,二祥就止不住想雲夢。夜裏一躺到床上,這種思想就更是沒遮沒攔,豐富多彩。想雲夢時,二祥會先想起許茂榮的那隻手,再想起許茂榮的手解韓秋月的旗袍扣,再想到許茂榮的手伸進韓秋月的旗袍,下面就想不下去了。他沒見過去掉遮擋后的具體真實的奶,只知道大概地鼓在女人胸前的兩坨饅頭似的東西。越是想不下去,二祥就越是要想,想不清韓秋月的,他就想雲夢。二祥在老丈人家偷眼看過雲夢,雲夢的臉白嫩得像剛起水的藕尖尖,比藕尖尖還要白嫩一些;二祥還偷看過雲夢的胸脯,雲夢的胸脯里的那兩個饅頭挺得挺高挺尖,像發酵的麵糰那樣蓬勃。想到這,二祥就渾身發燒,身體裏的血洶湧地橫衝直撞,衝撞到後來,他只能把喜日子扳着手指一遍一遍地算。這日子終於盼到了,二祥恨不能長出兩隻翅膀,要是能飛就好了,飛起來比走定準是快。嗒!咣!鏘個隆咚鏘個隆咚鏘咚鏘……"十番鑼鼓"把喜訊連同吹鼓手們的騷情向四面八方恣意宣洩,這鑼鼓聲像一個招搖的女子,煽得喬家瀆角角落落歡騰起來,煽得村民們春情激昂,村口、路口涌動一群群大呼小叫的男女老少。迎親隊伍浩浩蕩蕩,村民們大開眼界。光鑼鼓隊就十幾人,大鼓、小鼓、板鼓,大鑼、中鑼、小鑼、堂鑼,大鈸、鬧鈸、小鈸,聲勢浩大。村人們奔走相告:喬家的雲夢小姐要出嫁了!迎雲夢的大花轎是喬家瀆村人們今世見到的最大、最花、最艷的轎子,也是村人們看到的最後一頂花轎。花轎繞到村東頭進村,娶親講究吉利,要從上月光進村。花轎在雲夢家的大門口停下,樂手們鼓起了腮幫,把歡樂的樂曲送向全村,也催促雲夢早早出門上轎。二祥長袍馬褂,在許茂榮和沈小鳳的陪同下進了雲夢的家。"十番鑼鼓"翻了兩遍,樂手們的腮幫鼓得有些酸,這一遍遍催促,一聲聲呼喚,就是不見雲夢的哥哥把雲夢背出屋來。"是不是'抱舅錢'(新娘子出嫁離開娘家時,腳不能沾娘家的地,由新娘的哥哥或者弟弟背着上轎,新女婿就得出一筆錢給新阿舅,北方叫小舅子,這錢叫抱舅錢)太少了?""喬德元還會計較這種錢!""噯,'抱舅錢'是給新阿舅的,喬德元不計較,不等於新阿舅不計較哪!""唉,大戶人家哪會在乎這呢,準是哪裏有岔子,聽說新女婿不怎麼靈光哎。""那倒可能,不過已經到了這一步了,生米都快做成熟飯了,花轎到了門口,再要反悔,喬德元的臉還要不要啊?"村人們一邊看着熱鬧,一邊講着閑話。事情出在雲夢身上。這些日子娘一遍一遍把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女兒經、道德經念叨給雲夢聽,一邊念叨一邊探女兒的心思,女兒的心事總是會跟娘說的。娘問她是不是嫌二祥笨?雲夢搖搖頭。娘問她,是嫌二祥長得丑?雲夢還是搖搖頭。娘問,是捨不得離開爹娘?捨不得離開自己的家?雲夢還是搖搖頭。娘問,是嫌財禮太薄?雲夢仍是搖搖頭。娘問,你究竟是為了啥,雲夢不搖頭也不點頭。任娘怎麼勸也不說話。雲夢娘跟喬德元說,丫頭是中了邪,是不是請個法師來瞧瞧。喬德元真的上庵山的庵里請了個師傅來給雲夢瞧病。雲夢開了口,她說她一點病都沒有,就是不願嫁人。這真讓喬德元沒了主意。喬德元平心靜氣地關上房門,來到雲夢的跟前。女兒一直是他的心尖肉,自小到大沒少嬌慣她。雲夢也清清楚楚,她要氣她爹,她爹能氣死。喬德元心平氣和問雲夢,自小到大,爹對你怎麼樣?雲夢說,天底下再沒有比爹再好的爹。喬德元心裏挺高興,再問她,爹要是讓你做一件你不願意的事,你做不做?雲夢說,要是爹要我去死,只要爹張口說話。喬德元說,爹怎捨得讓你去死,爹只要你嫁給二祥。雲夢沒了話。喬德元問,難道嫁二祥比死還難嗎?雲夢看看自己的爹,眼珠一轉都不轉,看到後來,她點了頭,說了話,說爹一定要我嫁,我就嫁。昨晚雲夢也洗了浴,從裏到外換了新嫁衣。喬德元心頭的愁雲才慢慢消散。沒想臨到上轎了,雲夢又撒開了潑,就是不上頭,就是不出房。喬德元陪着媒人和二祥坐在堂屋裏急得頭上冒了汗。媒人和二祥和一應迎親的客人早喝了"雞子湯",茶也續了兩遍水,門口放爆仗的人點爆仗的香煙都接了兩支了。喬德元又不能撇下客人親自到女兒房裏去催。許茂榮和沈小鳳也不好多說,只能拿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二祥這次沒把雞子湯都喝光,進門時沈小鳳已經關照過他。二祥喝完"雞子湯"忽然噘起了嘴。人們習慣了二祥的嘴整日嘻着,突然噘起來就特別的扎眼,很是難看。本來牙就長些,又是朝外撇,嘴唇又厚一些,上下噘到一起,就鼓成個雞屁股。沈小鳳給二祥使眼色,喬德元也看到了二祥的醜樣,二祥卻全然不顧,只管把自己沉浸在不痛快之中。喬德元以為二祥是因為雲夢遲遲不出房門而生氣。許茂榮也看到了喬德元的不悅。許茂榮就問二祥是怎麼啦,時間還早,別急。二祥說,我急啥啦,我是腳痛,這雙鬼鞋子把我的兩個腳後跟都磨出了泡。沈小鳳就過來看,還真是,剛上腳的新鞋,鞋幫子漿得太硬,泡都磨破了,血染紅了布襪子。二祥完全被兩個腳後跟的痛苦所把持,臉上的喜氣就沒了蹤影。二祥腳痛,心裏就煩,一等再等,雲夢就是不出來,二祥有些捺不住性子了。"伯伯,雲夢她是怎麼啦?人家做新娘高興都高興不過來,我怎麼聽着她在裏面哭呢?她要實在不高興,我回家跟我爹爹說說,等她高興了再來娶她吧?""傻!""伯伯,你也說我傻?你可不要教雲夢也這樣說我,這樣人家會笑話我的,會說我怕老婆的,怕老婆名聲不好聽。伯伯,你去跟雲夢說,我會好好待她的,我爹爹說了,只要我真心待她好,她就會把心掏給我的。我跟爹爹說了,我不要她的心,只要她跟我好就行了。"喬德元實在坐不下去了,他讓客人慢坐,自己轉身進了后屋。"你是不是想把你爹的臉面都丟光才肯上轎?"喬德元不能放開嗓門發怒,他挨近雲夢,咬着牙把自己的話送進雲夢的耳朵。雲夢只是哭,不說一句話。新娘子哭轎是應該的,爹娘吃辛吃苦又疼又愛把你養大,要嫁出去離開爹娘,總是要掉幾滴眼淚的,要不顯得對爹娘對自己的家沒一點留戀,沒一點情感。但哭只是象徵性地哭幾聲做做樣子,並不是真不願出嫁,沒見過雲夢這般真哭的。"二祥就是個傻子,他也是你老公,你也得嫁給她,除非你今天就離開這個世間!"喬德元把話說絕了。"她爹,這喜日子,你怎麼好說出這樣的話呢!"雲夢娘急了眼。雲夢的姑和姨把喬德元推出了房門。"女兒,娘求你,我給你跪下了。"雲夢娘真的雙膝給雲夢跪了下去。雲夢轉過身來扶娘。娘說:"你要不答應,我今日就不起來。""雲兒,我們也給你跪下了。"雲夢的姑也跪到地上。"我們都給你跪下了。"雲夢的姨、舅媽都一起跪到地上。"你們是要把我往死里逼啊!我,我答應你們,我求你們快起來。"雲夢的大哥背着雲夢跨出大門,鼓樂鞭炮齊鳴,蓋住了人們全部的喜怒哀樂。雲夢娘追出門,手扳着轎子囑咐雲夢:"記住,轎子要從上月光進村!晚上讓他先脫衣,把你的衣裳壓住他的衣裳!"雲夢娘的話被鼓樂和鞭炮淹沒了,誰也沒聽清她說了些啥,也不知道雲夢是否聽到她娘的囑咐。回來的路上,二祥再不像去時那樣興緻沖沖,腳後跟上的泡讓他的兩隻腳走路一踮一踮的像跛子,眼看着走不回家似的。許茂榮想到個主意,他讓二祥把鞋後跟的鞋幫踩到腳底下,把鞋子當拖鞋趿拉着穿。這法真管點用,二祥不再感到腳後跟的痛苦,走得也快了。雲夢的轎子每經過一個大村,鼓樂隊都要吹打一番,放一通鞭炮。鼓樂鞭炮聲震落一路的桃花梨花,紛紛揚揚,落花似雨,抖盡了威風。雲夢卻悶在轎子裏啥也不知道,啥也沒看到,一路上她一門心思在想自己的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