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5章 夜話
鳳鸞春恩車上叮叮噹噹的鈴鐺響徹東一長街。因是夏天,車窗上只矇著一層銀紅色的薄紗帘子,綉瑜可以透過那稀疏的縫隙看到長街兩旁經過的宮人投來羨慕的目光,甚至可以聽到他們隱約的議論聲。
“車上的就是萬歲爺新封的烏雅答應。原先跟咱們是一樣的人。”
“喲,今年大選進宮的秀女大都還沒承寵,倒讓這烏雅答應佔了先。”
綉瑜心裏平靜如古井無波。不是她沉得住氣,而是這些話她實在聽得耳朵都要起繭子了,花樣繁多但關鍵詞就三個:皇帝、寵幸、宮女。
作為一個經常在微博上吃瓜看戲、見識過幾百萬點擊的熱搜轉眼就被新八卦頂替的現代人,她實在心疼這些古人:是有多無聊才會一個瓜吃了大半個月還不膩啊!綉瑜默念着過耳不過心,全當那些聒噪的聲音是蛐蛐兒叫。就這樣坐車到了乾清宮的側門,下車跟着引路的太監往偏殿去。
前面打燈籠的一個小太監見她不喜不悲,只管悶頭走路的樣子,不由笑道:“小主,您可真沉得住氣,奴才伺候這麼多小主,進了這乾清宮,您是頭一個這麼沉穩的。”
綉瑜笑笑:“諸位姐姐們常來常往,自然隨意些。我這是緊張,讓公公見笑了。”實則在心裏OS,進個門而已。前世她在帝都上學,暑假在旅行社做兼職,專門負責給外國旅遊團講解故宮景點,這乾清宮她不知來了多少次了。
然而等她走近了才知道什麼叫做皇家氣派:廊下燈火通明,穿黃馬褂的御前侍衛一身戎裝肅立在正殿階前,足有百十來人,卻靜悄悄不聞一點聲響。肅靜又威嚴,這裏是紫禁城,不是故宮。
綉瑜不敢再看,低頭進了側殿,又被引到更衣的圍房裏面等候。小太監給她上了茶:“梁公公說,萬歲爺還在跟外面大臣們議事,還請小主稍候。”
綉瑜自然應允,但是這“稍候”一候就是大半個時辰。只有門邊杵着兩個木頭樁子似的小太監,屋子裏安靜極了,只有兒臂粗的紅油蠟燭時不時爆出一兩朵燈花。綉瑜無聊至極,有一搭沒一搭地擺弄着窗台上的一盆蝴蝶蘭。
又等了小半個時辰,乾清宮的小太監小桂子匆匆進來來行了禮,神色有些慌亂:“小主,好像是前朝那邊出了大事,皇上如今龍顏大怒呢!”
綉瑜頓時發覺自己處境尷尬,康熙心情不好,未必有那啥的興趣。她要是個寵妃吧,還能幫着勸解一二。可她跟皇帝才見面不過三四回,只睡過一次,哪敢打這個包票。被取消侍寢遭人恥笑是小,要是一個不小心惹毛了皇帝,就直接完蛋了!
綉瑜心裏砰砰打鼓,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轉移注意力。這圍房裏也沒有別的事可做,倒是窗外月色正好,她索性走到窗邊欣賞月色。
“你們跪安吧。”康熙揮退了眾大臣,端起參茶喝了一口:“什麼時辰了?”
梁九功答:“回皇上,剛過子時(晚上11點),您可要歇着了。”
康熙嘆氣:“混過困勁了,倒想去庭院裏走走。”
“皇上,更深露重,保重龍體啊。另外,您今兒個翻了烏雅答應的牌子,她還在偏殿候着呢。您看是不是先讓她歇下?”
“哦?怎麼沒有人來回朕?算來她也等了兩個多時辰了。也罷,朕去瞧她一眼再歇息。”
以前綉瑜覺得所謂“賞月”不過是古人缺少娛樂活動的無奈之舉罷了。等她穿越到這個沒有霧霾、沒有光污染的年代,才頭一次發覺,原來月色可以這樣美。晴朗開闊的夜空中,一輪孤月高懸,地上近處如水銀鋪地,遠處屋頂的飛檐漸漸隱沒在夜色中,當真是極具詩情畫意。張若虛說:“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我們共同仰望着同一輪月亮,卻聽不到彼此的聲音。我多麼想隨着月光到遙遠的故鄉去照耀着你們啊。初讀的時候她只覺得這文字美得驚心動魄,現在獨在異鄉,才發覺這詩句是那樣悲傷。
小軒窗,臨月光。康熙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正是這樣一副美景。初秋天氣,綉瑜身上穿的正是皇后賞的那身薄薄的鵝黃妝花旗裝,月光透過窗子一打,晚風一吹,飄飄若仙。
康熙伸手阻止了太監的通報,他慢慢走到綉瑜身後,心裏又驚喜又疑惑。烏雅氏果然是個不俗的,但是她不過包衣宮女出身,不該是懂得風花雪月的人,別是東施效顰,故意做給朕看的吧?
綉瑜看夠了月光,思緒回籠立馬發現屋裏氣氛不對。一轉身就看到一個穿明黃常服的男子站在兩步遠的地方。她趕緊行禮:“給萬歲爺請安。請萬歲爺恕奴婢無禮之罪。”
康熙卻沒有叫起,大馬金刀地在椅子上坐了:“歷來到乾清宮侍寢的妃嬪都是歡歡喜喜的,朕看你似乎不太開心。可是朕遲遲不來的緣故?”
“額……”綉瑜心裏狂汗,皇上您真是自我感覺良好啊。其實她只是在想家,也想春喜,想貓……唯獨沒有想您。
這第一次的對話直接關係到她在康熙心目中的“人設”,必須要慎重!綉瑜定了定神,三分假七分真低頭說:“主子娘娘派奴婢來伺候皇上,皇上又忙於朝政,奴婢倍感惶恐,怕辜負了娘娘的囑託……”
她用餘光打量了康熙一眼,見他端坐椅子上,面色如常毫無波動,心裏一慌,莫名其妙的又加了一句:“另外……另外奴婢今兒個上午丟了只貓,很是掛心。”
“貓?”康熙爺差點一口茶嗆在嗓子裏,再也綳不住臉上嚴肅的表情,輕笑出聲:“有意思。朕翻了你的牌子,你卻惦記着一隻貓?”其實此時康熙也不過是個虛歲才二十五的年輕人,主子架子一放下,聲音聽上去就透着幾分隨意和取笑的意味。
“其實……其實也不是奴婢的貓。奴婢在廊沿下撿到只貓,照顧了它一夜,今兒給貓狗房抱去,物歸原主了。”綉瑜說完都想給自己一巴掌,還提貓幹啥,趕緊又補充了一句:“奴婢剛來的時候一直想着要怎麼伺候皇上。是因為……是因為等得無聊,才胡思亂想的。”
原以為是美人臨窗對月傷懷,結果她只是在想一隻貓。康熙不由暗笑自己多心:“哦,看來朕還是比貓重要許多。”
綉瑜也聽出他語氣中的隨意,大着膽子回道:“皇上萬金之體,怎拿自己跟貓比……”
“好了,不說貓了。今晚月色這樣好,陪朕出去走走。”康熙說著起身就走,綉瑜落後半步跟在他身後,心裏是又驚又喜,這是簡單模式的康熙大BOSS吧,她誤打誤撞就刷到了這麼多好感!
梁九功跟在二人身後,更是嚇得揉了揉眼睛。要知道半個時辰之前,皇上還在南書房大發脾氣啊。這烏雅答應是真有辦法,還是瞎貓碰上死耗子呢?
康熙倒沒想那麼多,他今夜為朝政的事情煩憂,恰好烏雅氏就在身邊,也不招人討厭,就帶着罷。
走在院子裏,康熙主動打破了沉默:“你原先是皇後宮中的宮女?朕似乎很少看見你跟在皇後身邊。”
“奴婢原是儲秀宮的。八月選秀,奴婢去給皇後娘娘送名冊,娘娘見奴婢還算伶俐,就把奴婢調到坤寧宮使喚了。”
使喚了沒一個月,就成了答應。這後面的事兩人就心照不宣了,康熙嘆道:“賢寧為人倒配得上她這個名字。”
綉瑜這才知道鈕鈷祿氏的閨名。這話她卻不好接,綉瑜只能中肯地說:“奴婢跟隨娘娘還不久,但是也覺得皇後娘娘學識淵博,為人端方。”
“呵,為人端方。”康熙一笑,有些感慨的樣子,卻沒有跟綉瑜解釋,轉而問道:“你是烏雅氏,以前內務府的額參是你什麼人?”
“是……奴婢的祖父。”綉瑜很吃驚:“皇上怎麼知道這個?”
康熙不由好笑:“怎麼,你以為什麼人都可以侍奉朕的嗎?宮裏的宮女太監都是選自祖上三代有根有蔓,清白可查的人家。”
“奴婢只是沒想到,皇上居然會費心記得奴婢的家世。”綉瑜這話說得十足真心,因為她了解的康熙皇帝是史書上的那個千古一帝。那是做大事的人啊,她還以為皇帝連自己姓什麼都未必記得。
其實康熙記得的不是綉瑜的祖父,而是額參這個人。他幼年不得寵,一個人住在阿哥所,額參為人八面玲瓏,對諸位皇子向來是周到妥帖,故而留下了一分香火情。康熙也不點破,只握住了綉瑜的手:“額參是個忠心的。朕還記得他是個胖子,多爾袞當政的時候被其黨羽毆打,傷了腿,走路不大利索。沒想到他的孫女竟然出落得這個模樣。”
這話已經是赤果果的調1戲了。綉瑜兩輩子的老臉一紅:“皇上,這叫人聽了笑話……”
康熙情不自禁地拿指背颳了刮她的臉,目光一暗:“朕今兒翻的是你的牌子,誰敢笑話?夜深了,回寢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