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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瑜兒,快讓額娘看看。”眾人一散,烏雅太太眼睛裏頓時浮起一層淚光,上前挽了綉瑜的手:“十六年二月在順貞門見你的時候,我還在跟你阿瑪商量你的婚事。哪知道八月里,宮裏打發出來個公公,見了我就連聲道喜,說你做了答應了。額娘還以為……我們娘兒倆再無見面之日了。”
宮女子每年二月初八還能在御花園後邊順貞門外的一排矮房裏見一見父母親人,可是做了妃嬪,除非懷孕或者熬到嬪位,娘家女眷才能進宮探望。否則就是老死不能相見了。
許是孕婦心思敏感的原因,綉瑜也跟着掉了一回眼淚。春喜忙進來勸住了:“小主夫人,如今再度相見是喜事,可千萬別傷了身子。”又端了熱水來讓母女倆梳洗。
烏雅太太歡喜地執了她的手:“春喜丫頭也長這麼大了。這些年還好你跟瑜兒在一處,倒叫我放心許多。這次我進宮前也去了你家,你阿瑪的消遏之症已經好了許多,如今只養着罷。你哥哥嫂嫂也都好,今年又給你添了一個小侄女。你母親說,叫你只管安心就是。”
“春喜馬上就二十了,額娘日後也幫我留意着,哪怕尋上個二三年,也一定要給她挑個好的。”
“小主!”春喜的臉像是蒸鍋里的螃蟹,迅速地紅了起來,匆匆行了個禮,逃也似的跑遠了。
烏雅太太又提起綉瑜的庶弟源勝的婚事:“源勝的媳婦家裏姓西林覺羅氏,他家的老太爺跟我們家老爺子額參是拜把子的交情。可惜兩家的下一輩陰差陽錯沒能結親,便約定以西林覺羅家的長孫女嫁入咱們家。”
“可不是我自己瞧不起自個兒。兩家這些年的境遇可謂是天差地別,西林覺羅家的大爺做了正五品廣州司守備,原不是什麼高官。可偏偏吳三桂謀反,朝廷出兵兩廣,西林覺羅家的大爺立下大功,受安郡王岳樂賞識,正準備將他們全家抬入正藍旗下。從此就是正經旗人,家裏的姑娘該參加大選了。”
“我原說身份有差,婚事自然作罷。可西林覺羅氏竟不是那等輕薄傲慢的人家。說婚事是先祖定下,豈可輕易作罷,竟然同意他家的嫡出姑娘跟源勝完婚。你阿瑪歡喜得無可無不可,趕在八月里他們家抬旗前就過了大定。那姑娘我也看過了,是個大方能幹的,配源勝是綽綽有餘,可我這心裏總覺得有些不妥。”
綉瑜也聽得皺眉,這女方上趕着要嫁,而且是嫡女嫁庶子,准旗人嫁包衣,只怕沒那麼簡單。烏雅家的家主武威、長子源勝俱是平庸之輩,說得難聽點,除了她這個身懷龍裔的閨女也沒什麼值得惦記的了。可現在婚事已定,因為這種莫須有的懷疑就退婚,這就是在結仇了。
綉瑜只能說:“事已至此,只能拜託額娘日後多加小心。反正咱們旗人家沒得個媳婦進門還跟娘家往來密切的規矩。想來他們家不過是看重我腹中的小阿哥,想謀條出路也未可知。額娘日後盯緊點便是,有事多跟尚家和姑姑商量。”
烏雅太太點頭應諾,忽的又露出難為情的樣子:“如今家裏有好些不得門路的小官、外官上來送禮,我打發了一些。可你阿瑪說,其他妃子的娘家也是這樣的,便收了幾個人的銀子……”
“砰——”綉瑜氣得一巴掌拍在坑桌上,這下她算是知道什麼叫做豬一樣的隊友了。
“阿瑪怎麼還是這個樣子,女兒腹中的孩兒是男是女都還未知!旁人是什麼出身,咱們又是什麼出身?人家收銀子是因為人家在前朝有人有權,咱們家這樣的,我還能挺着肚子去跟皇上要官職嗎?”
“你別生氣,小心氣壞了身子。你放心,我出去就說給你阿瑪聽,他雖然糊塗,可還是盼着你們兄妹幾個好的。”
這話倒是真的,原主的記憶里她阿瑪就是個整日裏提籠架鳥、四處遊盪的閑漢,把好好的一個家敗得連給女兒免了小選的銀子都沒有了。可他除了沒本事之外,對妻子兒女都是極好的。
綉瑜只能嘆息:“如今我只盼着晉安爭氣了。”晉安是她的嫡出幼弟,如今年僅十二歲,聽說自幼學文習武,倒沒沾染上父兄二人的毛病。
提起幼子,烏雅太太臉上終於多了一點笑容,握了女兒的手:“額娘給你做了糟鵝、脆藕片,快讓人切了來嘗嘗。若好,打發人再取去。”
這日晚間,母女倆正坐着用膳,卻聽純嬤嬤來報:“小主,郭絡羅貴人在御花園滑了一跤,萬幸宮女們護得及時,倒沒摔着,只是受了些驚嚇動了胎氣。”
郭絡羅常在懷孕后,宜嬪在康熙面前撒嬌弄痴,比着綉瑜的例子給她妹妹晉了貴人。綉瑜一向不能理解這位郭貴人的腦迴路,懷了孕不老老實實地在家裏貓着,還出去亂走,不是找虐嗎?
“另外……”純嬤嬤的臉色猶豫了幾分,還是開口說:“九阿哥沒了。”
“什麼?”綉瑜猛地回頭,額頭上冒起虛汗。
“聽說是突發痢疾。拉肚子,然後高熱不退才沒了的。”
如今正值金秋九月,確實是秋痢頻發的時間,可九阿哥是康熙十四年生的,雖然弱了點,但還是平平安安地長到了四歲。如今通貴人降位才半年的時間,九阿哥就莫名其妙地染上痢疾,這會是巧合嗎?
“那拉答應哭得昏死過去兩三回,皇上一心軟,又復了她通貴人的位份。”
“知道了,你退下吧。”
康熙在申時五刻過來長春宮後殿,天色已經有點暗了。換了秋季應景的薑黃色簾幔的東配殿裏,綉瑜換了寬鬆的家常衣裳,鬆鬆地挽着頭髮,正坐在炕上輕輕念着:“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靈連蜷兮既留,爛昭昭兮未央;謇將憺兮壽宮,與日月兮齊光……”
康熙聽出這是屈原的《九歌》,本來就朗朗上口的詩句在她嘴裏不急不緩地吟出,氣氛格外靜謐,彷彿連燭火都停止了跳動。他一時竟然聽住了。
直到綉瑜抬頭看見了門邊明黃色的衣角:“皇上怎麼站在門邊。怎麼也沒人通報一聲,小桂子真是該打。”
“行了。別拘禮了。”康熙看上去興緻不高,連背影都比平日裏少了捨我其誰的氣勢。他半躺在炕上,在微暗的燭光下竟然顯出幾分老態,眉間已經生了幾道淺淺的痕迹。
這一年發生太多事情了,他又喪了一個皇后。一共才四個兒子,十阿哥的病才剛剛好了,好容易養到四歲上的九阿哥又夭折。後宮兩個妃子都有孕,太皇太后還沒高興兩天,郭絡羅貴人又莫名其妙地動了胎氣。
佟貴妃主理六宮,忙得腳不沾地。翊坤宮三番五次打發人來請他,他去了,可宜嬪姐妹哭哭啼啼,他心疼,可又無計可施,不由更覺心累。
他不知道能去哪裏,突然想起另外一個有孕的妃子,就吩咐來了長春宮。果然,綉瑜這裏就像是陶淵明筆下的桃源,任這宮裏的事紛紛擾擾,她屋子裏總是這樣安靜的,暖融融的,飄着茶香的味道。
康熙突然不想走了,坐在炕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她聊天:“你用茶葉來熏屋子,倒是不俗。”
綉瑜愣了一下,不由失笑:“皇上高看奴婢了。這是去年過年的時候,孝昭皇后賞的半斤廬山雲霧,奴婢不捨得喝,又怕收着霉壞了,就拿出來放在熏籠上烤烤。”
康熙不由愣住,在皇后新喪的時候,還有不少妃嬪在他面前提起先後有多麼仁德慈愛,字字珠璣,發自肺腑幾乎落下眼淚。
可是綉瑜除了規規矩矩給皇后守靈之外,沒再多說一句話,卻寶貝似的收着這麼一盒茶葉。
說真的,起先寵幸烏雅氏的時候,康熙沒覺得她跟旁人有太大不同,不過是個眉清目秀的答應,雖然是宮女出身,卻聰明好學懂分寸,更比旁人多了幾分知情識趣罷了。
可時間久了才覺得,她就像那懸崖絕壁上的一株野梅,你若是欣賞便有萬千意趣。你若不理她,她就靜靜地開在那裏,既不自怨自艾,也不刻意爭春。烏雅家不知積了幾輩子的福德,居然養了這麼一個女兒。
康熙突然來了興趣:“你在讀《九歌·雲中君》?”
綉瑜不明所以,只得老實回答:“奴婢希望腹中的孩子以後做個品行高潔之人。”
康熙不由笑了:“旁人都盼着孩子能文能武,成就事業。孤標傲世,未必是好事。”
綉瑜柳眉一挑:“您是孩子的皇阿瑪,這能文能武自然該由您教去,奴婢只盼着他德行端正,就算沒有安邦定國的本事,也一定要做個好人。”
廢話,這可是歷史上以反腐倡廉、勤政愛民和不亂搞男女關係而聞名的雍正爺啊,要是在她手上墮落成一個紈絝子弟,綉瑜的四爺粉閨蜜們估計得穿過來掐死她。
“都是歪理。要是一篇《九歌》就能讓孩子德行端方,還要聖人教化做什麼?”康熙頗為不屑地冷哼一聲,卻順手拿了炕桌上的書:“躺着吧,挺着個肚子坐着看書,朕看着都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