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2)
月月母親動了動身,躲過臉上的陽光,說——她的話音是低沉但絕沒有沮喪。我們翁家對不起林家,我養了這麼個敗壞家風的閨女……我對不起親家還有**,我給你們賠不是了。林治幫和古淑平學月月母親,在該反應的時候不作反應。月月母親接著說,事兒是我閨女犯下的,要怎麼處置,就由親家了,你要月月離開,我現在就領她走,你要月月留下我也不管,可有一宗,不許打我閨女。月月母親的話令林家所有人都感到意外,這無疑有一種撐腰的意味,而作為多年家規森嚴的母親,遇此情景如果不是當婆家人的面扇上閨女兩個耳光,至少也得大罵一頓,好給婆家挽回遭潑髒水的面子。可是月月母親沒有那麼去做。她說他大叔——這是月月沒結婚之前她對親家的稱呼,要離婚,月月今兒個我就帶走,別留下來氣壞了你們。月月母親說著見林治幫並沒有挽留的意思就委下炕沿,說月月還不收拾收拾衣裳!月月充滿感激地抬起臉來看了母親一眼,之後去西屋收拾衣裳。翁老太太處事態度的明朗簡潔讓林家人既感免災除害的痛快,又有一種意猶未盡的遺憾,事情確實了卻得太迅疾太痛快。月月夾包兒離開林家大院,**感到一種意想不到的空落、難過,他沒有出門相送,月月母親也沒讓林治幫趕車相送,母女慢步離開屯街就像串親一樣自然,翁老太太甚至面上帶着祥和的笑容。然而上過山岡快到下河口東南小河套時,月月止住腳步,月月說媽,我不會回家,我上學去。母親說,我是講過不讓你回來,可你,你上哪去?月月說我想法住學校,我肯定不回家。母親遲疑着,眼神變得昏暗,好久,母親像想起什麼,目光由暗變亮,母親說那你走吧,上課要緊,你去吧。看着月月騎車走回山岡,母親直奔河套裏邊一塊坡地,當她在坡地上找到一塊熟悉的墳頭,便趴上去,捂住嘴巴,嚎哭起來。從古淑平和火花在東崖口草房院擄走月月,買子就陷入一種愧疚和惆悵情緒里。他確實不知月月對自己的感情如此之深,他還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一種被愛的感情,重要的是自己使月月在婆婆眼前敗露了她對林家的不忠,重要的是,月月的敗露很可能影響小青對自己的感情。第二天上班,買子徑直奔向衛生所,買子剛進衛生所,小青就放下蒸鍋跑過來蹺着腳抱吻買子。小青的舉動讓買子心中略有些踏實——小青沒有改變對自己的態度,可是這並不證明月月昨晚回去什麼事情沒發生過。買子說,小青,我想跟你講個事兒,這事兒必須讓你知道。買子不知道該怎樣向小青講述他和月月的過去,那似乎是件很難說清的事情,但他卻特別想說出來,讓小青知道,當然不說得很深,不說他們已經有過……小青卻用嘴堵住買子的嘴,不讓他說話。過一會兒,小青離開買子,小青說你什麼都不用說,我知道我嫂子愛上了你,這對我不重要,我早就知道她愛上了你。買子的心格登一動,你早就知道?小青說當然,買子看着這個奇異的女子,想追問下去,可是覺得沒有必要,就又試圖講述想講述的話,他說,她像我的姐姐,她一直就像我的姐姐,昨天下晌,她上我那去,其實是知道咱倆的事,是去……你媽就……買子覺得心底有股力量反對他這麼說,然而不待他說完,小青趕緊截住,程買子我不想知道我未來的丈夫跟誰好過,希望你能懂我。買子停住講述,直奔主題,小青,你家人沒拿月月怎麼樣吧?小青不想讓買子知道月月愛他鐵了心,小青故意大大咧咧說,別把我們林家人看得那麼小氣,我爸和我哥根本就什麼都不知道。先說說咱倆的事吧,我爸說半月內就給咱訂婚。買子終於有些放心,然而當他聽說要跟小青真的訂婚,一種新的關係構成使他心裏禁不住生出一絲凄惶。人生多麼不可思議,他對不起月月,還有**,他們卻要成為他的舅哥舅嫂,他真不知道將來如何面對——心安理得地面對。事情的內幕終於如小青所願,沒有任何人知道,就像在草地上掘個深洞上面蓋上草坯,看上去完好無損。深秋的歇馬山莊滿山遍野橫溢着米粒成熟的香氣,苞米、水稻、大豆以及三莢菜和須草的葉子,日日接近枯黃,彷彿香氣是一種易燃的氣體,經由秋風的撫擦燃成大火將莊稼烤焦烤糊。深秋的歇馬山莊有着不易察覺的思想,姑嫂石篷在一日日枯瘦的莊稼葉片中裸露,彷彿一個嶙峋老人弓腰屈背展示着年景和月輪。這已經是一個等待收割的季節,村街表面的寧靜其實正蘊藏着庭院中磨刀霍霍的忙亂,然而正是這個季節——深秋季節,古本來在沙地上組織人馬,開始了只有春天才有的深翻和施肥。古本來的深翻與山莊春翻地一樣,翻地的深度卻大不相同,春翻地只用犁杖順壟幫中間豁開不足一尺,而古本來的深翻卻是將所有地面深挖二尺,然後在二尺深的暄土上備壟壓鹼泥下肥。從歇馬鎮海邊拉鹼泥壓地的事兒好多年了未曾有過,使用化肥的省事、簡便使勞動力外出的家庭從不講究改良土壤。古本來從前川后川雇了五輛車十幾個男女勞力。古本來的僱工報酬是一天十斤蘋果,車馬格外加錢。當天拿到十斤蘋果的誘惑,使許多有孩子人家的女人暫時放棄秋收的準備,加入到僱工隊伍當中。古本來不限人數,越多越好,誰也不知他這麼念着翻地要種什麼植物。五天以後,當一片沙地統統翻完壓上鹼泥,古本來從鎮上拉回一車薄膜和一袋草籽,於是人們終於知曉古本來承租沙地的目的,是要在上凍之前種出一茬藥材,人們手搓草籽下種時仔細端詳,怎麼也無法認識是何藥材,後來前川一位老人好奇地到地頭詢問,終於知道是靈芝草。改山芋種靈芝草是古本來從鎮多種經營辦公室那裏獲得的啟發。沙土覆上地膜的當天,山莊老村長,已經佝僂了腰桿的鐵杆貧農唐義貴來到沙地地旁走了一趟,他走到地旁先是蹲下,掬一捧變黑了的沙土聞聞,而後審視怪物一樣審視着地壩邊使嘴指揮僱工的古本來,目光里有一種久遠的、難以捕捉的困頓,他在接近沙地和熱火朝天幹活的僱工時想了一些什麼誰也說不清楚,他佝僂着腰肢在人們眼前活動,彷彿下午時光里的一隻木犁。一些快言快語的女人見唐義貴在地頭笨拙地走動,尖聲喊老東西也饞蘋果啦,你還有牙嗎?唐義貴聽了耍笑他的話心底有些憤怒,但他的一張老臉已經不能準確表達他的心情,他只動幾下癟進去的嘴唇,好像嘟念句什麼,而後,拖着老腿,一路向村部犁去。在村部辦公室,唐義貴看見買子,手在空中亂舞一氣,嘴裏支吾着你都看見啦?買子說什麼看見啦?唐義貴說你這小兔崽子有你好光景你等着吧。買子聽不懂唐義貴的話,以為是對自己的一句預言,笑着請他坐。可是唐義貴不坐,釘螺似的在地上轉了幾個圈向外走去。誰都不敢相信,唐義貴這一次莫名其妙的亮相,是他跟鄉親的一次永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