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1)
如果說秋風在田壟上的喧囂,是任勞任怨的土地的節日,那麼中秋節這個日子在歲月里的閃爍,便是任勞任怨的莊戶人心底里無法湮滅的盼望。這時節秋收近在眼前,秋風把春夏季節日子裏的煎熬從庭院吹到九霄雲外,房前屋后一日日成熟的甜瓜梨棗,便沉甸甸地等待墜落在中秋夜的供盤裏。在歇馬山莊,八月十五這個傳統節日,因為重疊着收穫的喜悅,從來沒被莊戶人輕視過忽略過。人們在八月十四這天就串動着用梨換棗,用葡萄換蘋果,討論着油烙茄餅使鹹豬肉還是新鮮豬肉,是芹菜還是韭菜,人們從不深究月亮究竟給莊稼日子賜過什麼好處,紛紛在吃罷晚飯之後將一張小桌擺進院子,而後端上水果月餅,月上中天時分,一家人在桌前燒香磕頭作揖。明亮剔透的月亮於是把一種冥茫之氣從煙霧中揮灑下來,一年一年,程序從不遺忘,好像深深刻進了人們心中,即使剛剛分家另過的年輕媳婦,也不會因為剛剛支起門庭忽略節日。然而近年來,自從山莊男人一年比一年多的外出做民工,不能團圓的莊戶人對月亮的虔恭便大有削減,當然女人們不再供祭月亮並非出於自覺的報復心理,而是男人不在家讓她們沒有心情。她們心裏深深銘記着這個日子,卻從不在男人在家的女人面前提起,也不在自己的孩子面前提起,因為只要提起,她們便沒有理由不去準備什麼,她們指望矇混過關的情態,就像當年種花生季節,偷揣花生走到隊長跟前故意昂首挺胸。而男人在家的人家極少去體會一個守一年空房的女人的苦楚,她們眼氣人家男人在外邊掙大錢,到了中秋節,只要有機會有場合,就盡情張揚這節日該做如何準備,讓那些男人不在家的女人躲不走逃不掉坐立不安黯然傷神,她們便從中獲得心理平衡。她們平衡了,男人不在家的女人卻有些失衡,她們終於不得不買了月餅,換了梨棗,但堅決不烙茄餅。於是,中秋節在新時期的歇馬山莊,再也沒有當年的節日氣息,它由毫不掩飾的向外的張揚變成半明半寐的向內的收縮,然而無論張揚還是收縮,人們終是逃不過由它帶來的酸甜苦辣、喜怒哀樂。這是秋風越吹越歡絲毫不見疲倦的中秋節的前一天,月月放學后在鎮上買了二斤肉四斤月餅六斤葡萄,回到下河口娘家。月月先奔三嫂家——三嫂家永遠是月月心中的娘家。可是母親不在,三嫂正在鍋上煎烙茄餅,油煙將她胳膊上的青傷熏得通紅。三嫂抹着沾有油灰的額頭引月月進屋時,並沒說母親不在,三嫂揀了一盤茄餅端到月月跟前,才說媽在大嫂家。月月拿出兩斤葡萄走出屋子,心上湧出難過。月月小心翼翼藏着難過走出屯街,母親早已在大嫂門口向東張望。月月遠遠喊着媽——老母驀地笑了,密集的皺紋里釋放着終於盼到的喜悅。這是一種蒼老的喜悅,就像槐花在六月季節里的停留,土黃是它的底色。月月攙扶母親進院時,母親說,我可有點反常。月月說,怎麼了?母親說,我一聞油烙茄餅就噁心,你說這不是反常?月月說,怎麼回事?母親說,誰知道呢,就是老了唄。當和老母走進屋子,看到大嫂家屋裏屋外冷冷清清沒有半點過節的氣氛,月月才徹底明了老母強調噁心油烙茄餅的根源所在。母親說大嫂洗衣服去了,月月進屋不等坐下,便吵吵就饞茄餅她要親自來做。月月拿出包里的豬肉,到園裏摘了茄子,堂屋裏咚咚咚剁了起來,待大嫂端衣服進來,噴着油香的茄餅已經端上桌子。大嫂見月月回來並在做飯有些不好意思,一邊晒衣服一邊解釋說,茄餅是要等明天再做的,衣服攢得太多滿屋臊味。這解釋的於理不通顯而易見,但月月依然以自己饞茄餅為由給了大嫂堂皇的台階。聲稱一聞茄餅就噁心的母親,晚飯時磨礪着所剩無幾的牙齒,細嚼慢咽吃掉兩個,而大嫂且再三推託不愛吃茄餅,飯桌上筷箸遲緩恍如剛剛過門的新媳婦。吃罷晚飯,月月說媽,咱們到院裏涼快涼快。就把母親領到院門口的合歡樹下,一隻蒲團一隻小凳托住一對母女在灰暗的暮色里。月月說媽,我有件事情跟你商量。母親說,是不是懷孕要打掉?月月說,不是。媽,我給咱翁家丟臉了,可我認這麼做。母親深陷的眼仁跳出一絲惶悚,繼而平靜下來。母親說,媽這輩子,沒做丟臉的事,也從沒改過主意,認定的事從不改主意。月月說,媽是舊時代的人,我是新時代的人,我們趕的時候不一樣。母親說,媽懂。母親又說,月月,媽信你就像信自個,你做什麼事媽不管,只要記着一點,不傷天害理,天長着眼哪。月月頓時不語,月月在聽到母親說到天長着眼時不再說話,那靜靜地划著地面的樣子好像天真地在審視她。見女兒無話,母親又說,媽早覺出你結婚不得意,是不是**待你不好?月月搖頭。是不是公婆待你不好?月月搖頭。那是你生了外心?月月沒搖頭也沒有點頭,一隻黑蝙蝠撲稜稜滑翔而至又撲稜稜升飛別處。母親聚滿皺紋的臉腮驀地染進茄色,委靡多時的神情一下振作起來。母親說,是這樣媽就只有一句話,你永遠別登咱家門,媽四十歲上也生過外心,可媽拿柴火燒掉了它,你看這指頭。月月知道母親食指有塊傷疤,她沒有抬頭去看。月月依然在地上靜靜地划著,似乎想把心底所有的迷亂都劃在地上。許久,月月抬起頭來,去握住母親燒傷的手指,淚花盈出眼角。月月說媽,**那方面有病,我自從進林家門他就從沒給過我。我……我以為是他有病才叫我分心,可是現在我知道,他就是好了,我這心也收不回來了。我想那人都快想瘋了,我課都上不下去。能收回!母親斬釘截鐵說,你就去想一點,野男人沒有好的,他們耍女人就像三歲孩子耍泥娃娃,天下最疼你的還是自個男人。月月終於不再劃地,她抬起頭看着母親的臉,迷濛的淚光將母親的面孔模糊成一團虛妄的影像。月月說媽,你叫我這心不再亂了。月月回到上口家裏夜幕已經降臨,水銀一樣明亮的月亮懸着冰清玉潔的深情,回望着歇馬山莊山野地塊、家家戶戶。月月走回家門火花正咬着月月頭天買回的月餅在燈光下和林治幫玩跳棋。小青不在家,婆母正往碗裏潷着煎好的湯藥。因為月月節前回娘家是理該應當的事,大家誰也沒有表示在意。月月端起湯藥,走進西屋。**看到月月沒有說話,依舊偎着被垛看電視。無論是對病還是對月月,**都不再像從前那樣敏感。他有時下班回家吃幾口飯就撲進西屋大睡不止,吃藥還要月月搖着喊着,有時進門就打開電視,吃飯都沒有正心,挨個頻道調着一直看到定格再見。**的變化一方面使月月感到輕鬆,一方面又使她感到無拘無束后的無措手足,就像一個長期拴養的小狗放開之後不知該上哪去——月月常常在和**一起時不知該做什麼,殷勤和冷淡都失去原來的意義,剩下的,只有不再關切卻是冗長的廝守,還有月月那個潛入地下的同床異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