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3)

第十三章(3)

和歇馬山莊每家每戶的日子一樣,無論某一個時辰有了怎樣的喧囂,發生了怎樣的騷動,慣常的平常的生活是沉靜而寂寞的。小青在村部衛生所里的日子,雖有接生,有上鎮上進葯等一些瑣事湧現,大塊的時光也是孤寂的。張揚隆起的胸臀,穿戴扎眼的衣服,只不過是打發孤寂日子的一種變相的支撐,它以顯而易見的、區別於俗常的姿態給了小青以靜思默想的快樂。然而這種快樂只能是瞬間的,一閃即逝的,當那些審視自我的快樂被靜思默想化掉,小青的意識里便誕生了另外一種意志——進攻買子。這意志的生成絕對跟孤寂有關,卻並非如願地改變着小青的命運,改變着月月的命運和林家所有人的命運。也許一切都是必然的,順理成章的。村部這塊地方,最顯眼最年輕的男人也就是買子。最初的時候,小青對買子的所有印象,就是他間或地過來坐坐,問句什麼話,父親一樣憨厚的外表後邊裹藏着堅硬的性格的人。後來,村部的院落里,總有他的背影、側影,他的煞有介事的腳步和鎖門聲,在小青的視覺里,就有了一個活動的無所不在的形象。這形象絕不是小青理想的形象,但他年輕,可以煥發小青的挑逗興趣——小青進攻買子,不過是想給孤寂的生活增加一些樂趣,不過想讓故技重演,絕無以身相許的傳統俗念。那是整個歇馬山莊都在議論買子和村工業的日子,小青早早離開家門,扭着腰肢來到衛生所。小青總是先買子一步來到村部,當他煞有介事的腳步聲和開門聲撞到耳畔,小青煮針的蒸鍋里已經燒開了水。小青將水倒進暖壺,將針頭放進鍋里蒸上,然後拔下電源就提着暖壺哼着小曲來到村部。小青在把手中的水倒進買子暖壺之前,絕不說話,小曲旁若無人似的連貫着哼下來,伴着嘩嘩的倒水聲,水聲由嘩嘩到淅瀝到停止,小曲也彷彿被灌到瓶里嘎然而止。這時小青叫道,司令員先生,熱水燒好,還有什麼吩咐?買子狡黠地笑笑說,謝謝小青同志,後方的傷病員怎麼樣了?要以傷病員為重。小青說地方百姓對我們的工作大力支持,該轉移的轉移,該手術的手術,一切進展順利,司令員放心。如果是正說著話,村委其他人來了或有什麼人來找買子,小青就自覺走掉,就好像自己真是戰地衛生員,每天必來向長官彙報。如果暫時沒有人來,小青就咯咯地銀鈴滾在地上似的笑個不停,而後坐在買子辦公桌對面的桌子前,杏眼看着窗外,說我就知道你現在司令官的感覺越來越深,全村人馬都是你的兵將。買子說,那是你的想法,小人之心。小青說,不承認才是小人之心,你為什麼不敢大膽承認,我就敢承認。買子說,你敢承認什麼?敢承認我只要在山道一走,全村人的嘴巴都在為我活動。買子說,你知道人和人是不一樣的,我這人很少去想自己,我只知道眼下我需要做什麼事情。小青乘勝追擊,有你這種人,從不想自己,到有一天在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事情,你會嚇一大跳。買子從不和小青認真,卻只覺這女孩挺有意思,願意和她說話。然而只要買子願意和她說話,小青就達到目的,小青會在同買子說興正濃時忽然想起什麼事情似的拉腿就跑。小青在進攻買子時運用的是與以往不同的全新的方法,不正眼兒看他不說挑逗的話,她只是變着法子說一些不相干的話讓買子對這話語本身發生興趣。小青自信她的話在買子面前永遠是只跑在前面的離他不遠的兔子,讓他以為能追上就奮起直追,卻永遠追不上去。一日小青倒完水不叫司令員先生,而是直呼大名程買子,說,程買子唉,你知道現代鄉村女孩喜歡什麼樣的男人?買子說,什麼樣?小青說,喜歡有城裏戶口,有工作,哪怕有點殘疾也行。買子說,鄉村女孩就這麼賤?小青說,這不叫賤,這叫窮則思變。買子說,要是鄉村不窮呢?小青說,那也不行,城市鄉村就是不一樣嘛。買子不語,好像受到震動陷入一種思索。這時,小青故意自言自語,這世道,叫出一個優秀鄉村男人,沒有安心鄉下,凡安心鄉下,都是些沒膿水的尿膩。買子突然醒悟,你這是說我,說我沒膿水、尿膩?小青拿出一本正經的樣子說,程買子是百里挑一,從奴隸到將軍,我哪敢說你呀?話語剛落就一轉身跑了出去,扔下紅裙子的飄影和思之無意不思又似有味的話讓買子細品。小青的進攻看上去離主題很遠,有些欲擒故縱的味道,卻彷彿在苞米地里種了一壟雞冠花,給人一種不可理喻、不可思議的新鮮感。小青已經感覺到那雞冠花在翠綠的莊稼地里的鮮艷,因為每天早上,買子一看到小青,就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小眼睛裏袒露着掩飾不住的歡愉,尤其重要的是,如果買子一整上午都沒離開村部,下班時就會過來喊,小青,走哇,小青。審視自己進攻一個人的過程,是一個興奮而充滿刺激的過程,就像獵人在叢林裏追趕越逼越近的獵物。然而與獵人不同的是,她並不想獵物馬上到手,在那個結果不可更改的前提下,小青願意她的戰線拉得更長,因為在歇馬山莊,只有有過小青這樣人生經歷的人才會知道,此種過程一旦走向結束,也便是那種神奇的吸引、神秘的快樂的結束。在翁古城學校里,如果不是為了畢業分配,她對苗校長的興趣絕不會推遲那麼長久,當然即使後來還有興趣,也早已沒有初始進攻的快樂感受。小青將戰線拉長的願望並沒能如願以償,而破壞這個願望的人竟然就是買子。那日,買子因為同村委研究滑子蘑和果樹在全村六百多戶人家的適當分配,沒有提前離開村部,下班時,買子喊小青一起走。因為買子腿長步子大,走得太快,小青一直走在買子後邊,但這絲毫不會影響小青擺腰扭臀時良好的自我感覺。小青說買子唉——因為太熟,小青去掉了程姓直呼買子,小青說買子唉,你這麼大步流星往前走你猜讓我想起什麼?買子好像正在想着什麼沒有吱聲。小青說我想起一句歌詞,沿着社會主義大道奔前方。小青自問自答地說著毫不相干的話語,並沒理會買子沉默不語是否有了什麼心事。爬過一道山岡,買子慢下步子,買子從衣兜里掏出一顆煙,說小青,你說的鄉下女子任嫁城裏殘疾人也不願留在鄉下可是真的?小青噗哧一聲笑了,那當然。買子不再吱聲,嘆口氣點上煙,之後步伐再次加快。買子的所有動作在小青眼裏都很生動,有種觀眾看演員在台上表演的感覺。而小青自認為這台戲的導演就是自己——她自以為買子的惆悵正是懷疑自己是不是那種賤女人,而這懷疑恰恰證明他已上鉤。呼哧呼哧走一會兒,買子又慢下來,買子說你嫂子在家幹什麼?小青一愣,我嫂子又不是沒嫁人,你怎麼忽然想起她?開學了唄。買子並沒因小青的驚愕而停止追問,他說你說你嫂子是不是你談的那種鄉下女子?小青沒有思考買子問話的動因,輕而易舉答道,那不明擺着,要不她能嫁給我哥!你知道在我哥還沒分配那年多少人追她?我念高中時虎爪子天天在大牆外等她,她連看一眼都不看。買子說,那虎爪子是什麼東西?小青說,虎爪子那時候根本不像現在,那時他一表人才誰都不放在眼裏。買子又拼力吸煙,好像所有煙都吐到肚裏,流向小青的空氣里沒有一絲煙味。買子不再與小青爭辯,似乎在記憶中印證了什麼。就在這時,小青突然捕捉到一種東西,這東西從買子的沉默中來,更重要的是從小青的記憶中來,是大腦中那零星的記憶在這突然的時刻,使她對買子的沉默產生聯想。然而小青經歷豐厚聰明伶俐,她沒有將她意會到的東西說出,讓它變成橫亘在她和買子之間,她突然跨開大步攆上買子,一跳高從買子手中奪過香煙,而後站在前邊擋住買子去路,用與她以往完全不同的深沉而羞怯的語氣道,程買子,你是一個木頭,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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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學獎入圍作品】:孫惠芬《歇馬山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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