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4)

第十二章(4)

聽說自己能成大事,買子忽覺臉腮有些發熱,想到春天那個晚上最初涌動在心的堅硬的、與自己曾經的理想相悖的東西,買子說,算不得什麼,其實,其實有些東西不是你自己能左右的,就像今天來找您。呂主任並沒聽懂買子的內心獨白,買子也根本無法表達清楚自己的內心,呂主任說,你能成事,正是你總有左右不了自己的東西。買子一時無話,感激地舉起酒杯。買子說,呂主任,謝謝您,我真心地謝謝您。呂主任舉起酒杯,國字臉被笑溢滿,就像酒杯被酒溢滿,他說我還什麼好處沒給你,謝我幹嘛?買子說這不重要,有您對我看重比什麼都重要。呂主任說,來,原始人,我還記不住你叫什麼名,就叫你原始人,咱們撞一下。兩隻酒杯相撞時,買子發現對方的眼裏和酒杯里似乎盛着一句話,一句對自己相當重要的話,因為呂主任漫出來的笑收了回去,呂主任單眼皮裹着的小眼睛在酒杯和買子的目光間來回移動,許久,他端起酒一飲而盡,鄭重其事地說,告訴你吧,對於我,你的倔強、創造力都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知情知義,我拒絕了你,你卻還要請我吃飯,足見出你是一個知情知義的人,看在你知情知義的份上,我決定幫你。好像這句話是剛才那笑做成的,因為話語即出,笑便徹底消失,國字臉一派少有的嚴肅。呂主任繼續說,我決定幫你,但磚我是用在鋪城市的街道,不是你鄉村的院牆,造型不能再是雁尾,也不用窯燒,配料有另外一套科學配方,質量必須過關,只要質量過關,我一句話,保你活三年。買子立時笑開,潔白的牙齒間露着抑制不住的興奮。“謝謝”和“您放心”雨打銅盆似的淅淅瀝瀝。酒過三巡,買子從腰間掏出一個紙袋,在桌上慢慢打開,推到呂林森跟前,說呂主任,這是我從家帶來的一塊古幣,我父親當年在海港用一輛自行車換的,是戰國時期的,很金貴,留你作個紀念。呂林森遲疑了一下,看了看買子,好像想說埋怨的話,可是不知為什麼沒說。他沒有用心去看古幣,只是很自然地拿起往信袋裝着,說我不跟你客套,給我就收下,回去謝你父親。買子沒有解釋父親早已不在人世,只隱隱喘了口粗氣,笑着又舉起酒杯。買子帶着地面磚的原料配方告別呂林森,成功之後的歡愉之情便悄悄地在要到歇馬鎮時,篡改了多年來已經爛熟於心的普希金的詩《快樂的宴席》:我愛午間的酒筵。那兒快樂是主任,而友誼,我崇拜的偶像,在桌旁制訂效益,那兒,“乾杯”聲雖只有一句,它淹沒了所有的歌聲;......這詩是那麼驢唇不對馬嘴,買子卻在詩句中,接觸到父親去世后不曾接觸過的東西——驕傲。這驕傲的姿態不是勃發的翻卷的,而是隱隱的靜靜的,像壓在石底的小草終於有人搬走石頭,在慢慢地支棱、復蘇。買子在接觸到既令自己發飄發空又讓自己沉重有力的驕傲時,還看到了家中極少有過的場面。買子走回院中已是掌燈時分,如果不是擔心一天不回家,他不會找來劉海女兒,當然劉海是在執行村部決定,替村長照顧老母是頂義務工的。可是買子進院進屋一下慌住,劉海女兒不在,老母身邊坐着三個女人:林治亮女人、劉海女人,還有一個不相識的女人。屋內蒸騰着一股溫溫的煙氣,堂屋炒菜的氣味噴香撲鼻,買子以為老母病重,慌亂地尋着母親的面孔,母親頭髮清潔、整齊,眼裏閃現着少見的光亮。她說你可回來了,你嬸子們等了你一下晌。三個女人見到買子就像見到稀客,嗚嗚嗷嗷爭着跟買子說話。由於話語同時出口買子不知該聽誰的,但嘈雜中他終於聽懂,林治亮女人和那個不相識的女人是來要買子收兒子進磚場,劉海女人是給買子介紹對象。這個家從不曾這麼熱鬧過,幾年前從黑龍江回來,村裡人看在與死去的父親二十年前的舊情,曾送菜送米送肉火火熱熱莫衷一時,可是人情是相互的,由於長期的不能付出,由於長期的不與鄉親有人情瓜葛,獨自熬日的苦寂便像遠天一樣一望無際。每逢年節,老母趴在窗檯,獃滯的目光里上演着許多熱鬧的往事,買子就故意大聲唱歌大聲說話,把寂寞的院落攪出動靜……慶珠出現之後,這個孤寂的小院一下子恍如栽進顆太陽,明亮得讓人睜不開眼睛,老母一見慶珠就欣喜得流淚。慶珠走後,一顆太陽落了地,老母以為是自己的癱病斷送了這門親事,就再也不肯爬上窗檯。如果說呂林森的肯定和幫助發掘出的驕傲是冷冷的隱隱的,那麼門前人多車馬稠的情景在老母心中點燃的光亮,便使買子的驕傲一下子步入勃發、翻卷的狀態。買子連聲叫着嬸子,原本就很飽漲的熱情一時間噴出一股比堂屋的菜香還濃郁的氣息,他說放心吧,村工業將收下所有山莊剛下學的小青年;他說我娶媳婦先問問能不能侍候老人,我不能娶了媳婦讓老娘跟着受罪。那個晚上,買子送走客人獨自來到月月家跟前,他特別想有一個人此時此刻分享他的喜悅,這人自然應該是月月。可是,他在街上僵站着,望着大紅窗帘擋着的窗戶,想起那天分手時月月說的話,心裏再次萌生懊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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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學獎入圍作品】:孫惠芬《歇馬山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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