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2)

第十二章(2)

屯街劉文斌家門口聚集了幾個女人,有粉有綠的褂子斑斑點點。古淑平走近,劉文斌兒媳于敏老遠就喊,大媽薅豬菜呵?古淑平說薅豬菜。古淑平瞪着眼睛,將哭紅的眼皮睜開。于敏說,翁老師在家幹什麼一夏天不出來?于敏因為是山莊小學教師,便一下子把話題引向月月。其實她們剛才聚集正是在議論月月,因為有人看到古淑平一下晌拖着火花緊道道走出屯街,覺得有些蹊蹺,就開始由古淑平的行蹤,議論到月月結婚半年多沒懷孩子,議論月月的閉門不出。林治亮女人常見月月,就說月月瘦得不行,讓**的病給熬得瘦得不行。於是就有人說自從月月進門林家的事攤上不少,起火,得病,倒台。女人們把林治幫退下村部叫倒台。就有人說人不可以掙太多的黑錢,天下包工頭沒有一個不黑,黑心的人早晚要遭報應。說話的人見說在了林治亮女人面前,伸伸舌頭趕緊收回。心直口快的治亮女人便趕緊替對方解除障礙,說我也敢說他黑,黑就是黑嘛,要不嫂子從來不串門,她最知道男人黑,怕遭人講,他不黑倒台了不叫老屯人上台,能讓給一個外來的小崽子?正說著,有人發現古淑平領着火花從西山坡下來,于敏遠遠地就把背地裏的議論變成一種光明磊落的關心。于敏說翁老師可真能坐,我不行,我一過寒暑假就悶死了,都想把雞鴨當成學生講話。古淑平說,不有古話說娶媳婦隨婆婆,她隨俺了不願湊群兒。治亮女人就願湊群,於是被人揭短似的立時接話,直腸人就願湊群,叨叨家裏那點事,俺嫂家有天大事也不肯說出來,其實說跟不說沒什麼兩樣,群眾眼睛是雪亮的。古淑平臉立時漲得通紅。她生性溫存、溫和,從不會出語傷人,多年來因為男人一直是山莊的頭面人物怕有人傷,就有意躲着大伙兒,治亮女人用了階級鬥爭年代的語言,使她後背一涼,好像張瞎子算出那些事都被看出。她支吾着,說其實也沒什麼怕人事,群眾看見了什麼?治亮女人毫不讓步,還沒怕人事兒,那月月怎麼就懷不上孩子?怎麼就瘦成這樣?俺哥倒台了,怎麼就稀罕火花沒了命似的?叫俺看不是火花主賤,就是月月主賤,月月沒過門你家可是太平無事,要說月月主賤,火花那小東西可越來越鬼怪得叫人害怕,叫俺看兩個沒一個好東西,都不是貴物。像在剛剛刺破膿水膿包邊又鼓了一個膿包,古淑平心裏驀地漲滿。月月,是的,是月月主賤,進門半年多沒有孩子,自己怎麼從來就沒想到月月,還以為林家欠着她。古淑平臉色一陣由紅變白,變黃,最後,低語着,孩子晚隨根兒,俺回去問問媳婦,她媽肯定孩子晚,就目光飄忽着牽火花離開人群。古淑平回家一頭撲到炕上,災禍的釀就除了火花還有月月,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斜進來的日光一點點由水白變成鉛灰,當古淑平的眼裏裝滿鉛灰的色彩,她的柔軟的做婆母的心突然硬朗起來。然而,月月並沒給古淑平抖索婆母威風的機會。婆母彷彿洞察一切似的極少有過的冷漠,讓她在小心翼翼的緊張中做了四菜一湯,還到小店買來兩瓶啤酒。月月在做飯時一遍一遍來到東屋,希望婆母在公公和**沒回來時詢問自己——即使打碎自己,也不要當著眾人,也不要當著國軍。她在堂屋的忙亂中已有準備,婆母如果真正發現事實,她就原告實訴,她會偷偷離開林家不再回來。當然她不會說出——不會跟任何人說出**的病,她會永遠保護**。這個時候,月月把對買子的感情僅僅看成是**有病的緣故。然而,婆母一直沒有吱聲,當一家人在餐桌上聚齊,月月不得不大義凜然地來到東屋,用細柔而甜潤的聲音叫着媽媽,媽媽,吃飯。聽到比親生女兒還親的呼喚,古淑平坐了起來,她說月月,你媽今年多大?月月說七十六歲。古淑平說,你大哥多大?月月說五十五歲。古淑平說,你媽結婚幾年有你大哥?月月思索一會兒,鼻尖上沁出汗珠,我媽十九歲結婚,二十一歲才有我大哥。原本就桃子一樣柔軟的心一下子被化開,古淑平驀地眉頭舒展下地吃飯。古本來終於決定承包后川魚頭嘴最大一塊沙地。那是立秋之後一個明媚的日子,歇馬山莊村委五人——買子請了林治幫,林治幫沒到,各小隊隊長紛紛到齊,這是歇馬山莊分田到戶后第二次土地承包現場會。第一次是林治幫剛到任時古本來承包房后那片山坡,這一次與前一次的不同在於承包日期選在莊稼還沒收割的初秋。在歇馬山莊,即使女人也都清楚知道,無論分地還是換地,一般都在冰雪融化的春天,那時節耕種還沒開始,土地的主人不必因為變更,懊悔半途而廢的付出,而古本來選在初秋。古本來跟買子談定的條件是,如要承包就絕不能等到秋後和春天,必須作好原主的工作,馬上收回還未成熟的莊稼,至於損失,由他做少許彌補。買子起初不解,以為是古本來故意用老辣的手段刁難稚嫩的他,讓他懂得為山莊服務是件多麼不易的事,而當他私下到幾家原地主人家露了情況,了解到后川分得沙地的人家恨不能將沙地白白供出,才知道並不是這樣。買子跟村委通報情況時,一段時間以來在買子跟前作足長官氣派的劉海頓時拍手,成!古本來要能在沙地上弄出光景來,算他古水倒流,那咱山莊不得不服。劉海的爺爺曾給古本來的爺爺古興田當過運輸工,雖然因為老實厚道又勤懇沒曾挨打,多年來對古家卻有一種宏觀的敵對情緒,承包沙地,劉海潛意識裏是在暗暗希望他的失敗——劉海一直以為承包果園的成功必須用另一種失敗來作天意的平衡,就像當了村幹部就免不了家裏遭到黑眼風。劉海了解那地塊的性能,無論是在集體時代還是分給個人之後,那沙地都沒給鄉親帶來多大收穫。分田后沒攤着溝邊餘角的人家,以十當一分給一大片,主人第一年按老輩人傳下的經驗,聯起手來在沙地上栽蔥種瓜,希望用超過大鍋飯時百倍的熱情創造奇迹,可是小苗羞怯着出土之後,不到半尺高就開始長成畸形,蔥葉在分離蔥心的部位凸出一個奇粗的包莖,瓜苗橢圓的葉瓣上面突然生出紅色的球體。沙地以多年不變的畸形的創造給了主人們剛剛揮灑的熱情以有力打擊,好在沒有分到沙地的人家,地邊溝幫上的栽種一年下來也只能有十斤八斤的收成,沙地主人也就沒有找隊長村長鬧事,卻有一宗他們不再付出熱情,沙地主人家的男人出民工臨走都囑女人一句:別管那沙包,扔了它。古本來作為山莊老住戶,不會不知道那地塊的貧瘠,他的逞能完全因為那曾被批得落花流水的古氏家族氣焰的膨脹——果園的收穫使他霸氣膨脹,這就像狗改不了吃屎狼改不了吃人,本性!劉海拍手村委心領神會,大家一致通過並主張大張旗鼓搞現場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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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學獎入圍作品】:孫惠芬《歇馬山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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