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3)

第九章(3)

澆油風由街巷吹入室內在每個人心田裏,攪出一圈圈亮鋥鋥的希望的時候,月月在學校里被他的三哥興安找了回去。自從母親從一隻木箱拿出翁氏祖先三進三出房子構造圖之後,月月在小鎮上到處求人打聽,尋找地點好又租金低的可做傢具生意的地方,可是幾經反覆終是沒有找到。後來聽對桌李老師說,在歇馬鎮下街河岸,鎮供銷社有兩間代銷點常年不用,租下來搞傢具加工是個好地方,那兩間房外有一個挺寬的平地,只要走通供銷社主任,一月五十元租金保准拿下。又經幾番探究,得知供銷社主任跟鎮政府文教助理扣世軍是親戚,而文教助理扣世軍是**中學同學,**結婚時他還來趕禮祝賀。誰知道月月回家去求****勃然大怒,你叫我求他?求那洋洋得意的小子?**的惱怒月月第一次發現,就像在灰白色的紙張上塗摸雪的痕迹,膚淺中含着不易察覺的冷意。月月不知如何才能阻止撲面而來的冷意,支吾着說不出話來。**卻並沒有收回的意思繼續釋放:我不是飽漢不知餓漢飢,我知道哥他們着急,翁家後人不該是現在這個樣子,該爭取點機會。可是你知道扣世軍那小子結婚之後什麼成色,臉溜光,肋巴骨上都是笑,你叫我求他?**說著眼睛轉向牆壁,好像那裏正有一串肋巴骨沖他微笑。月月終於知道自己錯在哪裏,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她說**對不起,我不該……月月沒再說下去。**婚後的陽痿不舉,使他做男人的自尊在自信的逐漸削弱中愈發水落石出,月月感觸到這冰冷的自尊就再也沒敢提過一次,她一連多天動回家的念頭最後都遲疑沒回。三哥興安在學校操場打發學生喊月月,那口信里有一種不可違抗的執拗:翁老師,你哥哥捎信叫你今晚回家。興安瞅見月月看他,轉身蹬上自行車。母親又輪迴三嫂家,又是二哥三哥大嫂鳳卜鳳英們圍她而坐。月月說路子探清了些,就是……不待月月說完,付安趕緊接話,好,只要有路子就好,咱澆油,咱馬上澆油。二哥說著,從兜里掏出二百塊錢甩到炕沿邊,說買兩條煙,明天就送上。二哥錢甩得非常慷慨,好像只要能夠慷慨甩錢,就再沒有難事,一點都沒考慮月月往一個陌生的車輪上澆油的心理負擔。月月沒提**和扣世軍,當她感到這件事情在翁家只有她能衝上去並且必須衝上去,她伸手推回二百塊錢,也藉機掩蓋了那心中的傷痕,說錢我有,我明天就辦。月月在說這話時,有一種挺身而出的感覺。第二天是臨放暑假的前一天,月月早早告別母親哥嫂往歇馬鎮奔去,月月買下兩條煙放在包里時,心像做了什麼壞事似的有些慌亂。七點十分,她來到鎮政府門口,站在一個不顯眼卻能看到所有上班人的地方,她做出漫不經心的表情,如果發現不是扣世軍,她就趕緊背過身去。月月在幾次再三的轉動中縝密地編織着語言。如果說送煙本身是澆油,那麼這送時的語言便是澆油油缸的噴嘴,嘴大嘴小直接影響到澆油的水平。月月在編織語言時並不像教學那樣坦然,心裏一忽悠一忽悠往上躥着無法預知的焦急、燥熱。而就在這時,**和扣世軍從政府側門的小道上一同走來,月月趕緊躲到一個擺地攤的攤位上蹲下,隔着地攤,月月看見**那張灰蓬蓬的臉和扣世軍那張閃着油光的臉,月月來不及對比它們的不同挖掘心中的傷痛,她機敏地在丈夫**快步走進政府東院之後,沖向扣世軍。她在衝出去的剎那大腦一片空白,她徹底忘了初衷而嘴裏一遍遍呼喚着扣大哥扣大哥。扣世軍停了下來,當他回頭見是**媳婦翁月月,臉上閃現出驀然簇擁的興奮。翁月月你找我?月月走過去,說大哥我找你有事。扣世軍跟出來,一直跟到政府東邊油脂廠的大牆外。見月月挺神秘,扣世軍停下時探頭向四處望了望。月月說扣大哥,我想托你辦宗事兒,我想求你把這條煙送給供銷社王主任,租他下街兩間房子,在河岸邊。扣世軍愣了一下,臉上的興奮繼而變成一種思索,但沒有絲毫驚訝。扣世軍說,他現在知道?月月說不,不知道,他什麼都不知道,還得托你給說過去。扣世軍說,你怎不讓**找我?這小子不知為甚老是躲着我。月月笑了,兩條柳眉輕輕一揚,月月說是我娘家的事,自然自己說好。扣世軍說行,你翁月月瞧得起我我肯定辦。扣世軍走時,對月月說,你明天來找我聽信,明天中午吧。第二天中午月月如期來到政府辦門外,此時扣世軍已經候在門口,油亮的腦門上閃爍着急不可待的找尋。他一見月月就欣喜地大張着嘴,說妥了,租金讓我壓到三十,一周以後就寫合同。月月心裏恍如久封不散的雲彩突然散去,說太好了大哥,我該謝你。扣世軍直直盯了一下月月,說翁月月求我,什麼也不用謝。月月用目光將扣世軍送到政府院裏,而後掩不住內心的喜悅轉過身子。就在月月轉身的剎那,月月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從政府東院的房子裏一閃而過,月月不由得心裏格登一下。因為有了一個後背在心中作梗,月月下班沒有回到娘家向哥哥通風報信。她在通往下河口的岔道上遲疑了一下,最後還是拐向上河口。公公和火花正在牆外的街巷上繞着,婆母和小青則在菜園裏侍弄菜地。月月第一次見到公公和火花在人面上近乎,也是第一次見到婆母和小青在一起幹活。公公的退位,小姑子的回鄉,使家裏的人際關係呈現了全新的格局。在這格局裏,她和**也發生了微妙變化,他們好久就上班下班不再一起走路,這種分離沒有什麼直接原因,好像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越發貪戀睡早,沒有了起早陪月月早走的積極性,月月也沒有叫國軍陪自己的積極性。月月只在期末最後一天進家看到家裏人全新組合的時候,對**和自己目前的狀態才偶有感覺。月月同園裏的婆母和小青笑笑,之後放下自行車直奔西屋。聽到月月進屋,**一張冷色調的臉,翁月月,你,你心裏根本沒有我林**,你根本不拿我林**當回事。鈍器撞擊的聲音透過銀灰的冰面扇出一股料峭的寒意,在夏秋之交的溫熱中瀰漫,一層層包裹住月月剛剛還在歉意地笑着的瓜子臉。你不能這樣對我,**。月月依然柔和地說。你,你現在瞧不起我,你和扣世軍一樣瞧不起我。鈍器再次撞擊冰面,驅逐着夏秋之際的溫熱。這時,月月鎮靜下來,月月收回冷卻在臉上的笑,平靜地看着**,說**,其實我們都是受害者,你有病我就好受?我怎麼能瞧不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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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學獎入圍作品】:孫惠芬《歇馬山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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