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序幕(5)
他顯然被這個情景籠罩住了,因為他不可能走出去,因為這個前來籠罩他的女孩子可以揭穿他19年前的歷史,這段歷史儘管只是一夜,卻無法用水洗去,用噴泉和流水的行式把它沖刷乾淨,這歷史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落紅一說話就已經把他載入了歷史之中去,落紅的聲音和落紅的長相都酷似19年前,她的母親,那個鮮活的小鎮女人,在那個激情的夜裏使他產生了不可抑制的**。所有的因果概念都在揭示出我們生命中的力量,它來自我們身體的魔法之中,當李路遙在19年前的那個激情之夜開始與小鎮女人委生**時,他根本就無法想像這種力量會在19年後的這個上午,把一個女孩送到他面前。顯然是19年前的一段歷史插曲把落紅送到了他面前。他無法逃避這歷史,因為這歷史經常折磨着他,每當他站在郵電所櫃枱前填寫匯款單上的地址時,當然歷史就會翩然而至,撞擊他的心靈,儘管如此,歷史也會隨時光流逝而慢慢地減弱。因為歷史已經變成了一種諾言后的職責,他沒有違背自己的諾言,逐月逐月地填寫匯款單。當然他迴避着去想像那個小鎮女人19年前挺立的腹部產生的因果概念,他害怕面對這一切,也就意味着他害怕面對一個嬰兒長大的過程。所以他從未幻想出一個女孩站在他面前,認他為父親的場景。很顯然,這個場景已經把他的心靈緊緊地抓住,他不可能逃避這個場景,也不願意去逃避這個場景,然而直到下班以後他才可能去看女兒,按照女兒告訴他的旅館地址,這個地址離他太近了,穿過200米的距離就可以到達。彷彿在穿越19年來的距離,19年來,除了給小鎮的女人定期匯款之外,他從未與她見過面,一次也沒有,當她站在火車站就要離開這座城市時,她站在暮色之中,她向他保證說,從今以後她決不會乘火車來找他,絕不會。她說話時彷彿在堵氣。事實上,她看上去心平氣和,她上了火車,從此再也沒有跟他見過面。落紅坐在小旅館的惟一椅子上眼望着窗外時看見了父親。父親已經進了旅館門,父親就要上樓梯了,她想應該在打開門后撲進父親懷裏去,多少年來,她一直在夢想着這樣的場景:如果父親朝着她走來,她就撲進父親懷裏去。因為只有這個場景可以彌補她多少年來對父親的想像,也惟有這個場景可以讓她永久地抓住父親。然而當父親叩門時,她卻心跳不已,她打開了門,讓父親坐在那把惟一的椅子上,她坐在床角,她並沒有撲進父親的懷中去,因為當她打開門時,門外站着父親,這個陌生的男人難道就是自己的父親嗎?她問自己。然後她又問自己:為什麼19年來自己一直見不到父親呢?為什麼父親從不出現在那座小鎮呢?突如其來的理性佔據着她,阻礙着她撲向父親的懷抱去。以下的日子是父親與女兒在一起,父親帶上女兒到附近一家餐館用晚餐時,暮色已經上升,這是城市的暮色,絕不是小鎮的暮色,落紅已經慢慢地溶入了這暮色之中去,旁邊走着父親,不知道為什麼,她已經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了,父親與她見面的場景顯得有些不自然,遠遠沒有她所想像出的那種畫面一樣熱烈、親切。儘管如此,她依然靠近父親走在旁邊的影子,暮色在城市像傘一樣罩住了頭頂,而在她生活的小鎮,暮色則像飄帶一樣縈繞着自己,也許這就是城市和小鎮的區別。然而即使進了餐館,那傘一樣的暮色依然隨同她進了屋,飄到了餐桌上去。點上菜后,父親開始把一瓶紅葡萄酒倒在酒杯里,父親的動作彷彿想把她帶進一幅新的畫面之中,以往她想像的父親與她現實中所看見的父親完全不一樣,在她想像中,父親從不舉起杯來,祝賀他們見面。一種突然的傷感襲來,因為父親在舉杯之後突然問到了母親的情況,她開始講起母親來,講起母親的手工藝編織廠,講起母親泛味而平淡的現實生活,父親一直在專心致志地傾聽。父親幹了一杯又一杯酒後,晚餐已經結束了,而她的故事似乎還沒有講完,父親說:“我送你回旅館吧,你只能先在旅館住下來,然後我再想辦法……”父親把她送到了旅館裏,就消失在夜幕之下了。她推開窗戶,看見了踉蹌着朝前而去的父親,她原以為尋找到了父親,自己就會儘快地結束住旅館的日子,她並不喜歡住在旅館裏,因為缺乏一種家的感覺,而且這是她頭一次住旅館,從她拎上箱子到登記部登記房間時,她就感覺到不自在。她掏出了身份證,她想起了母親讓她帶走身份證的場景,母親一邊為她收東西,一邊說:你必須收好你的身份證,沒有身份證你就缺乏通行證,你就沒有身份,也不可能住旅館。她望着母親說,當她找到了父親之後,為什麼還需要住旅館呢?母親沒有吭聲,只是堅持讓她收好身份證。果然,就像母親所說的那樣,她要登記住旅館時,必須出售身份證。在她記憶中,身份證第一次起了作用,儘管如此,那個服務員看了她一眼說:哦,你來得不遠啊!服務員的意思是說,從身份證上就可以看出她是從遙遠小鎮進城來的,服務員又說:城裏的工作並不像你們想像中的那樣好找。服務員的意思是說:你是從遙遠的小鎮來找工作的吧!因為小小的身份證顯現了一切,她的家在遙遠的小鎮,不管怎麼樣,她都是與那座小鎮密不可分的。父親離開了,讓她依然住在旅館中,她想,父親不把她帶走肯定會有原因的,父親已經說了,他會想辦法解決這一切的。當然那天晚上,父親離開之後,她想像出了父親的很多困境,比如,父親之所以沒有把她帶走,是因為家裏太窄,沒有她住的地方;比如,她的突如其來,對於父親來說太突然了……她想像出的困境之中沒有父親的另一個家庭,父親和另一個女人的關係。現在,李路遙見過了女兒,正在回家,回家是必然的,也是正常的。與女兒共進了一次晚餐,當他幹完第一杯酒時,女兒就開始講母親,女兒是那麼單純講述母親的故事,女兒根本就不知道19年前的那個激情之夜誕生了她,她本來是不該降臨的,因為在他和她母親的那一夜性生活中,沒有任何保證,充滿的只是兩個青年男女的相互吸引而已。19年前,他攜着簡單的行李從小鎮火車站下來,準備在這座小鎮衛生院實習半年。衛生院緊靠着鎮工藝美術手工編織廠,有一天下午,他值班時,進來了一個女孩,她的手指頭受了傷,需要包紮。這個女孩就是落紅的母親韓素美。他幫她包紮好了傷口,並不意味着結束,因為她會來換藥,為了感謝這位從省城來小鎮實習的醫生,在她最後一次換藥中,她給李路遙帶來了一隻親手編織的口袋,那是一隻手工藝品,卻像一件美好的藝術品一樣使年輕的李路遙激動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