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序幕(1)
作為私生子的落紅就在這一刻,開始了她尋找父親的過程。當她把箱子從左手換到右手時,胸脯便起伏着,她來到這座城市是為了去找父親。從她開始尋找父親時,母親便說:你父親是一個醫生,他會動手術,他會治病。你長大了就去城裏找父親,父親就會安排你的命運。她已經長大了,她已經18歲,她綴了學,當然這是母親不知道的綴學,直到她把綴學證交給母親時,母親才無助地說:去找你父親吧,這都是那一夜的結果,我不知道如何管你,也許只有你父親能替代我去安排你的命運。她不知道那一夜,母親在迷惑之中講述的那一夜是什麼,總之,母親說這話時,目光迷惘,彷彿在看着空中的一隻蜘蛛網,母親一生都在編織手工藝品,她是這座小鎮上的工藝品廠的工人,從她記事起,母親的手就在編織,她的工廠里的100名女工坐在廠里的陽光下面用手編織口袋,各種各樣的口袋。所以,除了她的箱子拎在手上之外,她肩上還挎着一隻母親編輯的口袋,母親送她出門時對她說:走吧,走吧,既然你想出門闖天下,母親是無法阻止你的,挎上這隻口袋走吧,你父親看見這隻口袋就會認你做女兒。她聽不懂母親在說些什麼,為什麼父親只有看見這隻口袋后才會認出她來呢?難道是因為她從出生以後就沒有看見過父親嗎?不錯,從她學會叫母親時,她就在尋找父親,然而父親的影子始終沒有出現。有人開始叫她為私生子。那是她五歲、六歲時,只要她從小鎮上走過,跟小鎮的孩子們玩遊戲,總有人叫她私生子,包括那些孩子們。於是她便去問母親,她第一次問父親時,母親的手裏還在編織口袋,為了多掙錢,母親也會把活計帶回家來,當母親坐在暖洋洋的冬日陽光之下時,一個影子靠近了母親,她問母親私生子是什麼,為什麼別人會叫她私生子。她看見母親的手開始混亂起來,她從來沒有看見過母親在編織口袋的時候把線弄亂,因此那一根根纏繞在母親指頭上的線突然如一團蜘蛛網,使母親無法繼續編織下去了,很顯然,在她五歲的那一年,她就看見了混亂,而且因為混亂,她沒有聽見母親的回答。也許是在混亂之中,母親忘記了解釋。從那以後她從未問過母親這個問題,因為在她慢慢長大之後,鎮上的人已經沒有多少興趣叫她為私生女了。這是一座有各種各樣聲音製造事端的小鎮,人們只愛談論新鮮事,很多年前小鎮上的人們之所以叫她私生女,是因為在那個特定的歷史之中,她已經慢慢地長大,她已經從她母親的懷抱掙脫而出,當然,小鎮上的人們看見了她作為私生子存在的另一個歷史時刻,所以,她的生命就像是懸挂在樹枝上空的一隻竹籃,裏面裝着一個啼哭的嬰孩,人們把這個嬰孩的故事傳來傳去,當人們看見她已經溶進了小鎮中的世俗生活之中去時,便把她的生命稱為私生子。久而久之,她似乎已經忘記了私生子的稱呼,因為一個人很容易忘記兒童時代的聲音。那些抵毀她生命的聲音並沒有進入她的少女時代,當她望着火車上的列車進站時,她便開始想念父親。這是她進入中學時代的一個秘密,她所上學的中學就在火車站旁邊。每天的每天她都會聽見火車從一條深長的峽谷深處緩緩地駛進了這座小站,遠遠看去,火車就像一條巨大的蛇身,不停地扭轉,扭動着遠去的命運。她知道乘火車出去就可以尋找父親,她知道一旦找到父親,她的命運就可以改變。她一次又一次地循着校園的一條小路,那是一條只有農夫和蛇行走的小路,兩旁長滿了野生的荊棘,她沿着這條小路很快就已經置身在鐵軌上。盤腿坐在鐵軌上眺望着那彎曲出去的不可知的方向,她開始嚮往着乘上火車遠行的命運,這幾乎是她全部的幻想,因為這樣就可以去找父親了。終於她綴學了,老師遺憾地拍着她肩膀問她是怎麼一回事,因為她的全部成績都是全優。她幻想似的一笑使她離開了小鎮上的校園生活。她抓住了火車的扶手,似乎這就是她的幻想,於是幻想已經開始沿着軌道遠去,她站在車窗上,母親站在月台上不停地向她揮手,母親似乎已經跳了起來,從月台上跳起來又落下去的母親,身體越來越小,後來從她視野之中就這樣消失了。從未拎過箱子的16歲女孩落紅就這樣下了火車,從月台走了出來,朝着她撲面而來的三輪車,微型車,出租車各種商販們的聲音都是陌生的,也是喧鬧的。她把箱子從左手又換到了右手上,反反覆復地交換使她無法適宜在城市的街道上行走,終於,一輛三輪車來到了她身邊。車夫把她送到了醫院門口,這就是母親交給她的地址。這個地址反反覆復地降臨到母親手上,因為母親在每個月的開初總會準確無誤地收到一份快匯款單上面有父親的地址。聞着福爾馬林的味道,她站在通往醫院的台階上不知所措,來來往往的人從台階上去,也有人從台階下來。有一半人是病人,也有一半人是病人的家屬。父親的名字叫李路遙,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叫落紅,為什麼與父親的姓沒有聯繫。她遇見了一個女護士,因為女護士笑容可掬正朝她走來,事實上並不是朝她走來,而是在下台階,而她呢正在上台階。她迎着護士上去,問父親李路遙在哪裏上班,女護士搖搖頭說不知道。她想女護士為什麼不知道父親的名字呢?她朝着台階而上,她想,總會有人認識父親的,一個男人背着另外一個男人正在上台階,背在身上的那個男人滿臉血漬,而且那血似乎在往下流,順着男人的面頰往下流,從脖頸上又流到了台階上,她看着那鮮血,扭過身去,她差點就要暈眩起來了,鮮血的那種紅色使她頭暈眼花,然而,她仍然在上台階。朝着她走來的第二個人是一個醫生,她迎上去問道,知不知道她的父親李路遙在哪裏上班。女醫生看了看她遲疑地說:李路遙是你父親嗎?她點點頭,女醫生看了看她手裏的箱子說:你父親在外科,你到外科去找吧。女醫生一邊說一邊注視着她的眼睛,環視着她手中的那隻箱子。她終於知道父親就在這座醫院裏,並且在外科上班。然而,當她已經站在外科的走廊上時,一個醫生對她說:李路遙今天不上班,他休息。她愣了一下,問怎麼能找到李路遙,醫生搖搖頭急沖沖地從她面前走過去了。那天下午,她惶惑地下了台階,置身在人來人往的醫院門外,拎着那隻箱子行走了很長時間,決定去找家旅館先住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