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私器(1)
李路遙沒有想到那雙從小旅館的窗口目送他的雙眼,此刻已經從窗口移到了馬路上。落紅的心跳動着,她是突然之間決定跟在父親的影子之後的,多少天來,她一直問自己這樣一個問題:為什麼19年來父親從不回小鎮看候母親和自己,當然,就像小時候她聽見過的謠言一樣,她隱隱約約地感覺到自己是母親和父親的私生女。儘管如此,她還是想了解父親住在哪裏,多少天來,她惶惑至極,她總是在等待父親的敲門聲,希望父親把自己帶出去,她並不願意住旅館裏,這並不是她在離家出走時所嚮往的生活,在她認為,她之所以有勇氣離開母親,並且綴了學,就是因為想尋找到父親。在父親消失的三天時間裏,她曾經到醫院尋找過父親,一個外科醫生告訴她時,李路遙醫生在休假。為什麼父親休假了反而不來看自己呢,她本來已經退了客房,準備回小鎮去,回到自己的母親身邊去。當她拎着箱子從旅館走向火車站的路上,她來回徘徊了很長時間,她想抓住父親的手臂,她既然找到了父親,就已經無法從父親身邊剝離出去,她說不清自己為什麼如此深地依戀着父親,也許從她出生時,當她看不見父親時,因為尋找父親的道路如此地漫長,她的依戀就開始了。此刻,她跟在父親身後,父親拎着一隻箱子,彷彿是一個旅行者,父親已經去了草壩小鎮,可她不明白,母親為什麼不離開小鎮,這是為什麼,然而她現在還沒有時間弄清楚這一切,她只想跟在父親身後,父親會到哪裏去呢?多少天來,她已經想清楚了一個問題,父親之所以19年來一直不出現在小鎮,是因為父親已經有了另外的家庭,那麼父親跟別的女人的家到底在哪裏呢?懷着極大的好奇,她就這樣跟在了父親身後。父親沒有打出租車回去,父親的身影好像很疲憊,他緩慢地走在行人路上,而她則更加緩慢地跟在父親身後。走了很遠,這是一條筆直的馬路,然後再往左拐,繼續前行,好像走了500多米,父親突然朝着一道大門走進去了,落紅目送着父親的影子從一道樓梯口走進去了,她在夜色中看了看門牌:長春路44號。她記住了這個門牌號,門房的老頭似乎看見了她窺視的模樣,問她是不是要找人,老頭告訴她說這是省第一醫院的職工宿舍區。她點點頭,消失在夜幕之下,剎哪間她突然像父親一樣產生了一種衝動,想回到小鎮去,帶上母親進入這座城市,然後再帶上母親走進這道大門,只有這樣才能真正地尋找到父親。她離開了長春路44號,回到了旅館,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她就從小旅館退了房間,把箱子和包寄存在小旅館,並留下話,如果有人前來找她,就請告訴尋找她的人她三日後回來。她直奔火車站,搭上了頭一趟火車。在她的世界中只有母親,當天晚上,當夜幕正在降臨到草壩小鎮時,她下了火車,搭上了一輛三輪車,那也許是守在火車站門口的最後一個車夫,但即使是車夫也正在打盹。車夫很快就感覺到一個黑影飄到了身前,他揉了揉眼睛讓落紅上了車。在落紅的心靈深處,此時此刻只想儘快地見到母親,如果母親同意的話,她就帶上母親搭上明天一早經過小鎮的火車,對於此刻的落紅來說,這幾乎是她最大的願望了。她的身體隨着三輪車的搖曳,穿越了夜幕籠罩之下的小鎮,進入了天君巷九十九號門口,她付了車費之後,本想敲門,突然又推翻了這個念頭,她掏出了鑰匙,她想母親房間裏的燈還亮着,證明母親還沒睡覺,通常在這樣的時刻,母親總會在燈光下編織廠里的工藝口袋,因為多編一隻口袋,就多拿一點獎金,儘管那些獎金微不足道,卻可以補貼家用。她掏出鑰匙輕柔地打開了門,此刻,她又把門反手關上。院子裏的那棵石榴樹在幕色之中看上去正在籠罩着她小小的影子,她從出生以後就看見了這棵石榴樹,母親好像對這棵石榴樹格外有感情,在她開始學走路時,母親總是把一根紅腰帶系在她身體上,然後攥住那根紅腰帶繞圈,嘴裏哼着調子:繞圈啊,繞圓圈,我的孩子就會走路,繞了一圈又一圈,我的孩子已經走路了。這是草壩小鎮流行的歌謠。果然,不久之後,她就真的在母親的幫助之下,已經繞着石榴樹圍成的圓圈,走了一圈又一圈后,學會了走路。而那棵石榴樹始終在成長,18年來已經長成了一棵枝桿粗大的石榴樹,而她並不知道,石榴樹與母親的關係。此刻,她已經來到了母親窗口,她想輕輕地掀開窗帘一角,然後讓母親大吃一驚。然而一種奇異的叫喊聲突然從窗口洋溢而出,她愣住了,從母親卧室中發出來的聲音究竟是什麼聲音,家裏有一台十七英寸的電視機,並不放在母親的卧室,而且那種歡快的叫喊聲好像也不是從電視上發出來的,她輕輕地掀開了窗帘一角,突然看見了這樣的情景,一個男人赤身**地壓在母親同樣也是赤身**的身體上。她用手蒙住了自己的嘴唇,才沒讓自己發出一種來自心靈深處的尖叫。也許正是這種被抑制住的尖叫使她看見了母親和另一個男人的生活,她的勇氣鼓足起來,她知道她將會大哭一場,但絕不會是今夜,也不會在母親身邊。她再一次抑制住了暈倒下去的時刻,使自己的身體越出了天君巷九十九號,然後向著火車站奔去。在火車站小小的候車室里,除了她一個人,還有另外一個男人。她過去從不知道男人是怎麼一回事,當她幻想男人時,看見的總會是父親的影子,除了父親的影子之外,她似乎從來沒有感受到男人就在身邊,而且她從來也沒有感受過和看見過男人會將身體赤身**地壓在女人赤身**的身上,如果不是看見了剛才的場景,她只會以為自己在做夢。一個男人拎着一隻黑箱子來到了她對面坐下來,並用那樣一種對她來說是奇怪的眼神在看着她。也許是因為她的目光從未與男人的目光對視過,當她感覺到那個男人的目光在注視自己時,便開始迴避,其實那男人的目光是柔和的,甚至是親切的,然而,她還是有些膽怯。離天亮越來越近時,她開始打盹,等她醒來時,發現身上蓋了一件衣服,她睜開雙眼,這是一件男式大衣,她本能地望着對面的男人,男人對她點點頭說:沒關係,我看到你冷,所以就用我的衣服蓋在了你身上……她感到有些溫暖,站起來把大衣還給了男人。然後男人問她是不是要搭火車去省城,她點點頭,她缺乏任何語言與男人對話,而且在這樣一個朦朧的清晨,火車很快就要進站了,他們也開始進站,男人走在她身邊,她噓了一口氣,終於看見火車了,火車的轟鳴之聲可以把自己帶到父親身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