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本性(6)
在他上了火車,把頭面對窗外的時候,他突然看見了韓素美,她站在窄小的月台上,在她不遠之外站着另外一個男人,他的心被這個情景籠罩着,火車朝前滑動時,站在月台上的女人加快了腳步,並沒有在跑,然而站在她身後的男人卻抓住了她的手臂。李路遙感覺到鼻孔很乾澀,而他的心在下沉,儘管如此,火車卻在前行,他知道火車到終點站后,他將去見的第一個人就是私生女落紅。他已經離開城市有三天了,在這三天裏有兩天在路上,有一天在小鎮。當他下了火車站后,直奔旅館時,服務員告訴他說那個小鎮女孩子走了。是今天上午退的房間,而此刻是下午。他迷惘地望着旅館的走道,感覺到女兒從走道上消失了,但他轉眼又想也許落紅會到醫院去找他,這個希望讓他回到了醫院,他問了外科的所有值班醫生,有沒有一個年僅18歲的女孩前來找過他,沒有一個值班醫生有過他所承述的印象,也就是說落紅在離開之前和離開之後,根本就沒有到醫院來找過他。從那一刻開始,他還仍然充滿希望,他相信落紅決不會回小鎮去,也不會輕易地消失,因為她已經18歲了。她母親19歲時已經不顧一切地與他去約會了,突然他的心慌亂起來,落紅會不會跟着別的男人離開了那座小旅館,住進了別的旅館中去呢?作為一個男人,他總是保持着22歲第一次看見韓素美的場景,那個手指受傷的小鎮女孩,那年剛好19歲,當他用消毒水為她手指消毒時,他感覺到她的身體痙攣了一下,這對醫生來說,只不過是一種微不足道的痙攣,卻讓他的心跳了一下。他害怕她疼就給她開了一些止痛片,從那個時刻開始,他竟然會焦灼地期待着那個叫韓素美的女孩儘快地來換藥。19年過去之後,他仍然一次又一次回到古樸的小鎮上去。他想,如果女兒落紅遇見一個男人,她會不會跟他走呢。剩下的日子,他走遍了附近的幾十家旅館,查詢了旅館中的旅客登記手冊上,有沒有落紅的名字,身份證號碼和地址。然而他卻失望至極地從旅館中一次又一次地走了出來。當他感覺到絕望時,這種絕望在他生命之中從未出現過,它彷彿把他最親愛的女兒隔斷了,他無法再去尋找到,突然,奇迹出現了,落紅拎着箱子朝着他走來,而當時,他正站在女兒落紅曾經住過的旅館門外徘徊,只有這座旅館散發出女兒特有的氣息,那種味道像梔子花,它既是花又是藥草,在小鎮往外綿延的丘陵中,到處都搖曳着梔子花,他曾經在19年前的韓素美身體上嗅到過這種味道。梔子花的味道不知道為什麼也會從女兒落紅的身體中散發出來,也許是記憶,在多數時刻,人保持記憶的方式只是一種味道而已。突然,拎着箱子的落紅再一次出現了,在夜色深處,落紅好像一株孤單的丘陵深處的梔子花,無助地走向他,帶着她特有的味道,女兒突然咽嗚着說:“我以為你不來了,我以為你不要我了……”從這種聲音中,他感覺到了女兒抑制住的委屈。他陪同女兒重新住進了旅館,他告訴女兒說他之所以消失了三天,是回小鎮看她的母親去了。落紅的身體頃刻間便從剛才的傷心中回過神來,問他有沒有見到了母親,他說她的母親生活得很好,他沒有講述韓素美與另一個男人的故事。此刻,他只想讓女兒尋找到她自己的港灣,他在火車站的時候就想要把女兒安置在屬於她自己的港灣里,旁邊有溫暖的火焰。所以他讓女兒先住在旅館裏,他站在女兒面前保證說,他這一輩子絕不會從女兒面前消失的。他要讓女兒學會等待……當他表達這種情感時,他感覺到女兒的一雙眼睛正在目不轉睛地看着他,似乎在追問他:為什麼直到現在,我還需要等待呢?為什麼?然而,他卻迴避着女兒的眼睛在追問,他知道女兒已經追問了整整18年,從她從母親的子宮中落在大地上時就開始追問了。他再一次把女兒安置在了小旅館中,他本想讓女兒住好一些的賓館,然而他還是覺得女兒來到這座父親前來尋找父親住下的這座旅館,就像一座童話一樣更適宜女兒居住。然後,他在夜色中離去了。當他抬起頭來時,他看見女兒推開了窗戶,站在窗口目送着他的離去。而他呢,終於去了一趟小鎮,見到了曾經在一個夜裏完整地屬於過他,又被他推開的女人,現在這個女人當然已經不再屬於她,因為他沒有資格再去佔有她,也許只有那個男人,等待了韓素美整整19年來的男人才有權力贏得她的愛。他擁有過愛情嗎?他用鑰匙開家門的時候,當鑰匙又一次在孔道中鑽動的時候,他突然覺得19年來自己從未真正地去愛過女人,也從來來沒有獲得過女人對自己的愛情。當他用鑰匙在孔道中轉動了一圈之後,他已經嗅到了最熟悉的氣味,除了油、鹽的味道,還有床單的味道,還有皮沙發的味道,還有人體的味道。為什麼在這樣一個時刻,他對味道會如此地敏感難道僅僅是因為他回憶起了一種梔子花的味道了嗎?那丘陵間的味道,那19年來只有在夢中回憶起的味道,早就已經在他生活中遺忘了的味道,突然又從18歲的女兒身上彌散出來了。所以當他開始用鑰匙開始尋找鑰匙孔道的時候,他的心是迷惘的,他甚至想,如果沒有這些孔道的轉動聲,也許自己的生活就會從零開始。從浴室中傳來聲音,楊娟娟總是會在這樣的時刻藏進浴室深處去沐浴。他把箱子放在地板上,這隻箱子竟然陪同他去了一趟草壩小鎮,他本想把那個女人帶到這座城市,他會用自己全部的積蓄為這個女兒買一套住房,讓女兒同她一塊住,然而,這個願望落空了。他換上了拖鞋,脫去了外衣,始終是從浴室中傳出的聲音籠罩着他,突然,電話響了起來,他拿起了電話,當一個女人的聲音從電話中傳來時,他本想問這個女人為什麼知道他的電話,為什麼把電話打到他家裏來,然而那個女人一感受到他的氣息,還未等他說話,就把電話掛斷了。這個女人就是蕭韻,他感覺到蕭韻好像有事要告訴他,她的氣息顯得很急促,就像那個暴雨之夜,她急促地拎着箱子,帶着自己濕漉漉的身體上了他的車廂。整個車廂都迴向着她那冰冷的,顫慄的氣息,還有接二連三的噴嚏,所以她後來下車時就滑倒了,開始發高燒。由於女兒的突如其來,他似乎已經把她的存在忘記了,那個女人,他為她尋找到了一處出租屋,住在城郊,故事剛剛發生在城郊的房子裏,故事還未真正地開始,第二天他就在外科的走廊上看見一個拎着箱子的女孩向她撲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