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如意班演出的舞台依然很簡單,說唱加表演,只是增加一點故事情節,調子依然。聽眾還是上海四郊的進城農民,未忘鄉土之情,來聽老家的原腔舊調,筱月桂就給他們原汁原湯。幸虧工廠商店每天大口吞進人,“本地人”紛紛成了上海市民。
其他花鼓戲班,都不敢用女角,由男扮女裝。有好心人來勸說,應遵循這行規。筱月桂說,她自己還得演戲,女角怎麼能讓男孩子演?好多人特地來看如意班的“男女同台”,覺得真是破天荒的大膽挑逗。
如意班還是靠着印子錢維持,收入只夠還每月三分的高利,勉強保住吃飯,不至於立即破產。本錢卻一直無法還,積余更談不上。筱月桂考慮再三,決定再借一筆高利貸,索性做大一些,不然永無脫身。
兩個多月後,演出場所改到了“觀藝場”,這是一個設備比較齊全的劇院。班子又從川沙松江一帶鄉下揀進幾個不錯的人材,樂器添加了一些,服裝也稍考究。就這樣的小改進,都引得債主吵上門來,責問筱月桂有錢為什麼不還,弄得她差點在全如意班面前下不了台。她好說歹勸,好不容易才讓債主相信了這幾個月將大發利市,全部還清。債主走時還威脅月底肯定再次上門,決不許再拖欠。
債主丟下臉色,如在她胸口掛了一個死豬頭。
觀藝場的戲場生意興隆,炎夏過後,氣候也宜人。夜裏總是暴雨,一到早晨雨便停了,街道被沖洗得乾乾淨淨,天碧藍深遠,人的心情格外好。多少年都未有這麼好的一段日子了,那些足不出戶的人都聞聲想來看稀奇,聽聽戲。他們的家小和父母妻女更是着迷,會跟着台上調子一起從頭哼到尾。
她去棋盤街望平街找《申報》和《滬報》的記者,希望記者能報道。記者並不熱情,甚至都不搭理。她不卻步,親自上門遞上戲票,懇請他們去看她的戲。
好在觀藝場離望平街並不太遠,《禮拜六》專寫京劇捧坤角的記者,好久沒有驚人文章可做,看到這個漂亮少婦竟然敢弄一個上海鄉下來的新劇種,有點佩服她的膽子,晚上閑着無事,就晃過來。
可能原先期望不高,看了,覺得還相當不錯,唱得有腔有調,演戲也挺認真,比起同時闖進上海的紹興篤班、寧波灘簧,似乎並不遜色。
記者寫了一篇報道,尤其稱讚筱月桂的演技和歌喉,半開玩笑地給了她一個西洋贊語——“一顆上升的明星”。這張上海最熱門的消遣周刊報道后,其他報紙,尤其是娛樂小報也跟了上來,戲評記者紛紛到劇場採訪如意班。
我大半年時間讀到的,大都是娛樂小報,文字多為陳腔濫調,而且在對筱月桂的讚美中,更免不了輕薄調子:什麼閉月羞花之貌,攝人心魄之態。但是大部分戲評,說到筱月桂的嗓音,都認為是千古一人。
民國初年,地方劇種紛紛繁榮,曲藝回到孔子刪削《詩經》之前的輝煌。
只是各地方劇不得不模擬京劇,劇目雷同。只有上海的本地戲,完全自成一路。這個先後叫做花鼓、東鄉調、本地灘簧的戲,本是簡陋寒酸,不便做京劇的孫子,情願與話劇和電影攀親。畢竟上海歷史極短,古人說上海話,聽來滑稽。
不管是陰差還是陽錯,我的主人公憑空凌虛,標新立異,創造新劇,這是何等氣魄!
我放了一張周璇的舊唱片,就是那首周璇在電影裏唱紅的《四季調》,又放了一張筱月桂的舊唱片。當時的錄音實在令人遺憾,不過從舊唱片中也能聽出一點,為什麼筱月桂能叫多少聽眾夜不能眠:周璇沒有筱月桂鄉土音中那份柔情繾綣。
可以想像當時“進城人”聽戲,男人聽得直想家中媳婦,女人聽得淚水盈盈,一直守在吱吱呀呀的收音機旁,把筱月桂撩人魂魄的歌聽到爛熟於心;想看到筱月桂的,一直把她的每場戲看遍才甘心。
我在那迷魂人的歌聲中想遠了。抱歉之極,讓我把眼光收回來。
沒過多久,戲院門口又貼出海報:
本灘明星筱月桂領銜如意班
今晚隆重獻演
磨豆腐
《磨豆腐》是鄉下男女戀愛故事,三角戀的架式,裏面兩個男人分明一好一壞,女人當然糊塗,聰明太遲,最後才是一對苦命鴛鴦,苦盡甘來白頭偕老。不同的是豆腐磨起來時,做功帶着節奏,一詠三嘆,男女勾引相戀對唱,一時大受歡迎。
筱月桂託人給新黛玉送信兒,想請姆媽替她問問,她當年的丫頭秀芳和娘姨李玉兩人是否願來幫手。
信送出的第二天,這兩個女子便挎着包袱到她跟前了。晃眼一瞧都還是原樣子,仔細看,李玉眼角添了一點兒皺紋,她成了寡婦;秀芳出落成一個標緻的大姑娘。筱月桂一手拉着一個,三人的眼睛都濕濕的。
“真願意跟我一起做事?”筱月桂說。
李玉說,一品樓生意如日西下,新黛玉已經準備洗手不做,正在找脫身之法。筱小姐這麼念舊情,信任她們,真是危難之中給了一條生路。秀芳告訴筱月桂,她的父親半年前過去了,家中無人,已無牽無掛,她一心一意跟上筱月桂,還是她的貼身丫頭。
打李玉秀芳兩人來后,筱月桂心情好多了,那是跟常爺一起的那段日子留下的舊情。她凡事都有人商量,也有人照顧,一切好像有了好跡象。
這天開演之前,台下異常喧鬧。筱月桂覺得不對勁,連忙出了後台換衣化妝的小房間。在門口照看的門衛跑上來,着急地報告:“有些觀眾模樣兇狠,不像是來看戲的,他們口袋裏揣了不知什麼東西,有股味道。”
筱月桂緊張起來。近日報上說,租界工部局要取締煙賭娼,有一家報指責唱本地花鼓的如意班男女同台。其他戲班,讓男少年扮演女人,本來戲裏有淫詞猥調,男扮女裝不打緊,都知是假戲;男女合演,就是真調情真淫穢!為挽救人心不古,世風日下,首先應當取締男女同台演戲。不然淫娃妖姬,國將不國。
李玉端了碗茶遞給她,“小姐,喝點水。”李玉聲音平靜,筱月桂知道這忠心的娘姨是給她鼓氣。今天的事蹊蹺,莫非一開始接近順道,就會浪打船翻不成?
筱月桂接過茶碗,喝了口茶水,心定多了。她站在幕布后,從縫隙里看場內形勢。忽然,她看到坐在最後一排戴墨鏡、西服革履的男人有點面熟。她想了想,把李玉叫過來,問了兩句,果真不錯,就轉過臉來,對那個門衛說:“去,把那位戴墨鏡的先生請到後台來。”
門衛剛走出兩步,筱月桂叫道:“如果他不肯來,就說一品樓老相識請。”
場子不大,門衛馬上到了後排,向那先生恭敬地一躬身,“我家老闆有請先生到後台一晤。”
那人架子大着,不僅不肯來,脾氣還火,“去,去,少來煩我!”
門衛便將筱月桂的話說了。果然,那人聽了一愣,想了一下,站了起來,跟着來到後台。
筱月桂放下幕簾一角,轉過身來,高興地兩手一拍,走了幾步,便安靜地站着不動。待那位男子走進來,她才露齒一笑,說:“阿其,在哪裏發大財,就此不認識我了?”
余其揚納悶地脫下墨鏡,半信半疑地說:“小月桂?”他再看看簡陋的後台,“你——你就是唱本灘戲的筱月桂?”
“怎麼,不像?”筱月桂取掉鄉下女人蓋頭布的裝束。
“你家裏不是姓陳嗎?陳月桂?”余其揚拍拍頭,恍然大悟,看着筱月桂,似乎開始想起舊事來,“當然當然,‘筱’就是‘小’。我怎麼會沒有想到可以當個姓用?而且沒有想到你出落得——”他上上下下打量筱月桂,話沒說得下去,像在找恰當的詞兒,已經好多年沒見面,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我看你倒不像當年的小跟班了,現在做大生意,一出手就能要人命!”筱月桂說話聲特別悅耳,不像一般唱紅的京劇坤角那麼尖細,而是沉着有韻味。她個兒修長,穿着高跟鞋差不多就與余其揚一樣高。
“我還是跑腿的。你嘛——”余其揚看筱月桂臉相身態的丰韻,舌頭打了結,“你好像命該上台讓大家看的。”
“不要話裏有話。”筱月桂微笑着說,“並不是一品樓出來,都逃不了當野雞的命!”
余其揚連忙擺手,“不是這個意思,絕對不是這意思。”他沒想到她出落得漂亮,嘴也變得厲害不讓人。
“今天怎麼有空來聽這種鄉巴佬唱戲?如果今天出什麼事——”筱月桂靠近他跟前說,“不會跟你有關吧?”
聽到外面開始出現異樣的吼鬧聲,她眼光逼向余其揚說:“難道真是一品樓的小龜頭,來打一品樓的小丫頭?”
余其揚跳了起來,剛想說什麼,場下騷亂起來。有人往台上扔黑泥包的臭雞蛋,登時滿場惡臭。有人大吵大鬧:“男女同台,敗壞風俗,叫巡捕來!”有人扛起凳子,準備往舞台上扔。有人扯下木腿當武器,一木腿扔來,打倒一個走得慢了一步的男琴師。演員嚇得往裏奔,害怕地擠到窄小的後台,觀眾則嚇得往門口跑,大哭大叫,亂成一團。一伙人氣勢洶洶地跟着領頭人往檯子這邊湧來,就要開砸。
余其揚來不及作解釋,趕快翻身就跑,把演員撥開,衝上舞台,又從台上衝到台下,一路不停地大喊:“胡鬧!停下,快走!”
流氓們剛要砸檯子裏的樂器道具之類東西,聽了他的話,紛紛停住,只好匆匆呼嘯而去。
筱月桂心裏暗暗叫好:恐怕該她還清他閻王奶奶的月利三分黑心印子錢,真的來了個烏龜,能否翻過門檻,就看此番了!
戲場裏依然混亂不堪,幕布已經降下。
筱月桂叫李玉趕到望平街棋盤街,告訴報館說出事了,流氓砸了戲院,傷了人。報館一聽有新聞,馬上派來了記者。對着幾位記者,筱月桂說:
“演戲娛樂,不管什麼劇種都該一律平等。巡捕要查,為什麼不查新新舞台尤香蘭的‘大劈棺’?為什麼不查先施屋頂花園姚玉玉的‘潘金蓮’?單單揪住本地灘簧不饒,不就是因為本地灘簧最平民大眾?工部局就是揀平民大眾來欺負,還要砸多少戲場,最好開一個單子!不用雇流氓來砸,我們自己停業好了!”
那些記者看到筱月桂毫無怯意,一個孤身弱女子敢站出來指責外國人的工部局,一點不怕,令人既同情又佩服,不管怎麼說,都是他們做文章的好題目。第二天上午,一家家報紙都登出了添油加醋的報道,一時大街小巷都在紛紛議論筱月桂這個名字,一個唱上海本地小調的女子,竟敢在洋太歲頭上動土,據說還是才貌雙全。
筱月桂讀着報紙,心裏明白,她走的貌似險棋,其實是一個恢復與洪門聯繫的機會。本來她與洪門已經絕緣,新的洪門也不再有新黛玉的地位,哪怕她拿常爺的事來耍乖弄嬌。那個沒用,洪門對此不領情。
惟一可能的聯繫,只有這個余其揚。昨天此人從天而降,這是天意!多少次,在窮途末路之時,她一遍遍在腦子中翻尋舊關係,也想到過常力雄視為親信的這個小跟班,當年跟她一般是跑腿的。
她曾想過去找此人,偌大一個上海,整整一個世界,無從找起。新黛玉也再沒見到過余其揚。即使她能找到此人,恐怕都是人下之人,相對嘆息而已。現在他帶人來砸她的戲,看來依然在給人當打手,可以百分之八九十的肯定,還在洪幫里當差,那就該他結筏扎橋。她倒要看看,他給當年的同伴怎麼一個收場!
回想起昨晚上的一幕來,她經過他們倆站着的地方,突然發現自己的手在顫抖。他好像就是自己失而復得的一個親人,一個比自己大兩歲的哥哥。過去並沒有完全消失。那麼,姑且就讓應該回來的回來。一品樓後院的那棵桃樹,經過那麼多輪燦爛盛開,現在的果子該是更飽滿香甜。
就像再次看見李玉與秀芳那一剎那的激動,她皆在心裏領略了。她聽說過上海洪幫的新山主是那個長相斯文的黃佩玉,就是常力雄最後接待他並為之送命的人。看來,她命中注定將重新聯結上這個半露半隱的奇怪世界,關鍵是看她敢不敢抓緊這根茫茫大海中丟來的繩纜。
夜裏她失眠了,想了很久很久,天都亮了,她還在想,包括這些年總在心裏弄不明白的疑團。
雖然她心跳得厲害,如吃了一種毛毛草藥,心坎發麻得慌,但是她感覺這次自己會有好運。
余其揚走進黃府,這兒草坪修得平整如毯,樹木蔥綠,也剪得像木工刨過似的那麼有稜有角。三層樓的法式建築,廳多房間多走廊寬,差不多全是大玻璃窗,房內裝飾濃烈華麗,西式吊燈,地上鋪有地毯,卻陳設着中式紅木傢具。
余其揚看來很受黃府人歡迎,一進客廳,僕人就端來龍井茶。二姨太三姨太聞聲而來,熱情地問寒問暖,與他說話。六姨太路香蘭人未至,聲音先到:“我說是誰呢,原來是其揚,留下來和黃老闆一道吃晚飯吧,喜歡吃什麼,我讓人準備。”她的打扮像個貴婦,頭髮梳得高高的。見六姨太來了,二姨太三姨太均借故離開。
余其揚站起身來行禮,一邊說:“多謝六姨太,卻之不恭,今晚真的有事。”
黃佩玉送走客人,也過來招呼他,兩人一起往走廊里端的會客廳走去。剛坐下來,六姨太親自將余其揚的茶水送到,這才關上門離開。
余其揚對黃佩玉說:“本來柿子揀軟的捏,結果捏到一根鋼針。這個鄉巴佬本地灘簧的主唱兼老闆,你知道是誰?”
“誰?”
“就是當年一品樓那個小月桂!”
黃佩玉驚奇地說:“那個常力雄胡亂揀上床的鄉下丫頭?”
“對了,她現在不肯善罷甘休,鬧到報紙上去了。今天中午,還派人送口信來,說是要黃老闆親自道歉。”
“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她那天看到我。”余其揚說,“她完全有辦法弄明白我的背景。”
“這個戲子好大膽!”
“我看她不是想要道歉。”余其揚進言道,“我看她對報刊有意說得危言聳聽,鬧個沸沸揚揚,是想找你吃講茶,談條件。”
“嘿,更膽大包天。也不知道我是殺人出身!只要我吐口氣,她就在上海灘沒了影。”
“老闆,何苦為一個女戲子弄出事來,說出來也不好聽。看她還是留着餘地,跟一家家報紙說了那麼多話,卻沒有點你黃老闆的名字,也不說是我帶的人。”
黃佩玉想想,和顏悅色地對余其揚說:“不管怎麼說吧,我們也來個好男不跟女斗。行吧,我就去向她‘道歉’。一個戲子,敢這麼跟我說話,我倒要看她什麼鋼筋鐵骨!”他搓搓手。
“她只說與工部局論理,一口咬住是工部局弄出來的事。”余其揚加了一句,“好像是明白人。”
黃佩玉正在朝廳外走,感興趣地站住腳,“工部局?”好好,就請她代為鬧一場,讓那個混蛋高鼻子明白一些。“他想了一下,對余其揚說:”上海灘一鬧,這個洋大人也只好停止唱高調。我們再把上繳給工部局的娛樂業管理費,每月增加到兩萬,他應當滿意了吧。“
“老闆好計謀!”余其揚心裏格噔一響:看來這筱月桂還真的能一刀見血,出手快得叫人眼睛都跟不上。
黃佩玉轉身往外走,好像自言自語:“我一直也不懂當年常力雄怎麼會看上一個川沙鄉下丫頭,也不怕人笑。”
一個月後的觀藝場,座無虛席。所有的票全部售出。
台上在上演一出新戲《離婚怨》。這是上海地方戲第一出時裝劇,舞台上有一張床,男演員穿西裝,筱月桂穿旗袍,燙頭髮,帶着項鏈耳環,有錢人家少婦打扮。鼓板加小鑼,不時有笛子伴奏。戲裏有說有唱,婚前曾追求她的某惡棍糾纏不休,下迷藥把她誘到手。此後,男的在外有了相好,夜不歸家,女的坐在榻床上,拿一本《西廂記》等男的回家,唱一段抑抑揚揚的《反陰陽》:
我好比,
黃連沐浴一身苦,
恨只恨,紅顏多薄命,
難免左右鄰舍閑話多。
誰知平地起風波,
暗下迷藥糟蹋我,
我正像濕手沾上乾麵粉,
唉,這種日子叫我怎麼過。
筱月桂的歌喉有點胸音,嘹亮而沉鬱,雖然底子還是江南民間歌調,長腔卻唱得如流水迂迂迴回,別有風味。
黃佩玉坐在觀眾席里,四周的座位被保鏢買下,他在場內還戴着禮帽,帽沿壓得很低,以免被人認出。他被台上盛妝的筱月桂迷住了,似乎平生第一次見到如此美艷的婦人。他來戲院前,有意看本地灘簧土腔土調的笑話,現在心境完全兩樣。
這個戲情節曲曲折折,女子失身後難遮滿面羞,眼淚咽在心裏,希望丈夫回頭又自覺理虧,既有情來意去,又有兇殺暴力。筱月桂能把“誤了身”的女人演得讓觀眾同情,最後團圓皆大歡喜又來得不易,滿場已是涕淚滂沱。
舞台幕落,黃佩玉帶頭站起鼓掌喝彩,全場都站起來叫好。幕又起時,剛才服毒被救的少婦已經站起來,招呼兩邊的演員一起,走到前台笑吟吟地謝幕。筱月桂的戲迷,正一個個給她抬上花籃。
黃佩玉臉色一沉,伸手按了按頭上的帽子,一揮手,“走!”他帶着一幫人就走出場。筱月桂在台上覷見,心跳得慌:不知這個黃佩玉是什麼打算。
第二天演出完,余其揚穿着整齊,西服革履,頭戴一頂禮帽,到後台來拜見。筱月桂正在對鏡卸妝,對前來報信的李玉說:“你認為這個阿其,是唱紅臉白臉,還是花臉?”
李玉說:“他好像現在青雲得意,但不會對你使壞心眼。”
“你肯定?”
李玉點點頭,“昨天他坐在下面看你的戲,眼神中就透出對你的佩服,不像那個黃佩玉,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
“那就讓唱紅臉的進來吧。”
余其揚沒有講客套話,也沒有為上次砸戲場作解釋,一句多餘的話也沒有,完全是在執行命令傳話:“黃佩玉先生請筱小姐在禮查飯店夜宵。”
“噢。”筱月桂回過頭來看了一下余其揚說,“他道歉嗎?”
她的眼光,與一個月前看到他的那種驚喜很不同,非常陌生,故意拉開距離。余其揚更是如此,不願多言,甚至臉上多一個表情都沒有。筱月桂心裏咕噥一句:“這小子又用六年前的老花招對付我。”
兩人冷了一下場,余其揚不回答筱月桂的問題,只是重複說:“請筱小姐賞光夜宵,汽車已經在戲院門口等。”
筱月桂想想說:“行吧,夜宵就夜宵,禮查就禮查,我整理一下,你稍等。”
余其揚走到化妝桌旁,因為房間不大,戲迷送的鮮花在地上擺了一攤,還未來得及收拾。他沒有一個地方可站,筱月桂也不給他讓座。他瞥到鏡子裏,筱月桂正抹掉口紅,擦凈添黑的眼圈和眉線,那張亂擦粉黛的臉已看不出表情,不過目光偶然會移過來打量他。這樣雙方互不說話,有點太勉強做作。因此他雙臂相叉在胸前,隨便說了一句:
“誰能比得上你小月桂,當年就比我風頭足。”
“比你風頭足?”她就等着這個余其揚開口,“看來小跟班長大了,比以前有出息。”她想看他現在是個什麼人,“當初你叫我師娘,我還不一定理你。現在你至少打扮得人模人樣了,而且學會把話傳到該傳的耳朵里。”
她的嘲諷之尖刻,讓余其揚大吃了一驚,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也不知該生氣還是該刺她幾句。想了一下,二者都不合適,他決定問明白:“月桂小姐,我哪裏不周到,有得罪你的地方,你多包涵。”
“我看你就是不肯‘得罪’我。”筱月桂說。
余其揚想想,對着鏡子,把帽子取下,他的髮式是市面最時新的,抹了蠟,順暢光亮,不過馬上又戴上帽子了。他說:“這世道不一樣了。”
“是不一樣了。”
一不小心,筱月桂手裏的梳子掉在地上。余其揚彎身拾起來,遞給她,不巧與她正好彎下的身子撞上,他趕緊擱到桌上。她感覺到他的目光熱切地看着自己,她的心跳了起來,可一瞬間兩人都恢復了原樣。她掉過臉來,對着鏡子看了看自己,聲音異常冷淡:
“其揚,你給禮查飯店打個電話,叫黃老闆耐心等,至少要讓我卸完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