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陳啟明1998年總結了他一生的三大失敗:作丈夫失敗,作情人失敗,做生意更是失敗。他幫別人出主意、選項目,選一個中一個,沒有不賺錢的,孫玉梅要做服裝生意,他給她買了兩節櫃枱,選了一個“順馬”運動品牌,一個“歌麗雅”女裝品牌,一個月能賣7萬到11萬,純利潤至少兩三萬,那兩節櫃枱也不斷升值,1996年值16萬,到1998年就是30萬。他幫肖然註冊的“伊能凈”,1997年被評為深圳市著名商標,銷售網絡遍佈全國,品牌價值至少一個億。黃芸芸有個堂哥,大字不識幾個,錢多得心裏發慌,找陳啟明出主意投資,陳半仙考察了一個多月,讓他在東莞步寮鎮開了個小廠,專門加工矽膠,就是墊在乳罩里那種涼粉一樣的東西,1997年二月份建廠,到11月底,共收到170萬美元的訂單,黃堂哥賺得盆滿缽滿,買了一輛銀色的奔馳小跑車,身邊時有青春靚女,有一次還帶到他家來,靚女和黃芸芸互相輝映,讓陳啟明十分憤慨。

那是1997年9月份,陳啟明在股市上屢有斬獲,先是買了6萬股深科技,每股賺了4塊多,接着買了16萬股深金田,成交均價6.4元,漲到七塊二他就全拋了出去,1997年著名的瓊民源事件不知坑了多少人,陳啟明不僅沒上當,還小小的賺了一票,他從19塊多接手,一直捂到24元,足足賺了30多萬。

他炒股用的是黃芸芸的賬戶,取錢、轉賬都要用她的身份證,這事毫不困難,因為身份證就在他口袋裏。從一月份到九月份,他炒股一共賺了90多萬,但跟黃芸芸彙報時卻說只有九萬多,打了個大埋伏,然後把這錢全部轉進了自己的私人賬戶。轉賬的時候他猶豫了一下,想起了兒子胖乎乎的笑容,想起黃芸芸總是一副討好的模樣,心裏輕輕疼了一下,猶豫了半天,最後還是把單據拿了過來,刷刷地簽了名。

那天回家時他給黃振宗買了一輛玩具車,一個能跳的塑料青蛙,給黃芸芸買了四支SKⅡ,共花了6000多,黃芸芸笑得眼都睜不開了,結婚這麼多年,陳啟明還是第一次給她買禮物呢,黃振宗嗚嗚地開他的車,陳啟明慈愛地抱起他,小傢伙在他懷裏又蹦又跳,嘴裏爸爸爸地叫着,逗得他直嘿嘿直笑,笑完了鬧完了,他心滿意足地走進書房,關起門來翻了幾頁書,隱隱約約有點不安,隔着門縫往外看了一眼,空曠的客廳里,他的妻兒正無邪地笑着,顯得幸福而又孤獨,陳啟明看在眼裏,突然心酸起來,輕輕地叫着自己的名字問:陳啟明,你會珍惜這一切么?

有了錢,生意自然就會找上門。陳啟明那段時間考察了十幾個項目,從酒樓到渡假村,從化工原料到音響器材,還註冊了一個音箱品牌叫“雷聲”,英文名是“listen”,想了一句廣告語叫“於無聲處聽驚雷”,不過因為資金不足,最終也沒能搞成。97年10月份,他找老丈人投資,在振華路開了一家叫“明月岸”的酒樓,轉讓費、租金、裝修一共花了五十幾萬,按照陳老闆的設想,明月岸要做成深圳最有文化的酒樓,每個包間都有一個典故:金谷園、避秦居、夢得亭,還有一個叫瀟湘館,佈置得像林黛玉的故居,號稱專供美女使用。菜名也有很多講究,油麥菜叫鳳尾,西蘭花叫綠菊,姜蔥炒蟹不叫姜蔥炒蟹,叫“無腸公子嘆滄桑”,聽起來鬼頭鬼腦的。酒樓開業那天,肖然派周振興率領20多名員工前來捧場,吃完后老周頗有慷慨,對肖然說他這酒樓恐怕要賠錢,人家吃菜吃味道,你這同學可好,把菜弄得像文物一樣,味道差不說,還賣得那麼貴。再說他跟文化圈又沒什麼聯繫,人家到哪兒文化不好,非跑他這兒來文化?肖然大笑,結果卻正如周振興所言:明月岸從開業后一直很冷清,陳啟明施了無數招數,先打折再酬賓最後送紹興狀元紅,還請了兩個靚女,穿着高開叉露臀旗袍幫他把門,卻一直未能扭轉敗局,眼看着旁邊的明香樓和北海漁村擠到爆棚,心中鬼火冒,肚裏惡氣生,最後一天賣不到2000元,連租金都賺不回來,辛苦支撐了五個月,實在撐不住了,只好把店盤出去了事。

酒樓老闆陳啟明那次共賠了70多萬,雖然這錢不是他的,但見了老丈人還是有點不好意思。為了挽回損失,他後來又做了點其他生意,搞包裝材料,做婚紗攝影,有的微虧,有的保本,總而言之是沒賺到錢。黃村長仁發篤信狐狸精,到黃大仙廟替他算了算命,說他這兩年走倒灶運,做實業肯定要賠,不如歇手好好炒自己的股。陳啟明不信那個邪,去香港考察了一圈,在酒吧里看見德國的Restinlin甜酒賣1300多,而供貨價才幾十塊,覺得此中大有商機,於是興沖沖地跑去見Restinlin的代理商,一個名叫奧斯卡的香港爛仔,交了5萬港幣的保證金,預付了40多萬的貨款,回家後到處聯繫銷路,跟深圳的幾家酒吧都簽了合同,滿以為這次可以大賺一筆,沒想到過了十多天貨還沒到,陳啟明知道要壞事,連夜跑到香港,一把揪住奧斯卡的衣領,連聲催促他還錢還錢。奧斯卡幾乎被勒閉了氣,百般辯解,說是德國原廠的問題,讓他回去繼續等,最多一周之內就能到貨。陳啟明雖然厚道,卻也不是傻子,知道此人不可相信,打死也不肯回深圳,一步不離地跟着他。奧爛仔沒辦法了,說既然你信不過我,我就把貨款退給你,但是保證金不能退,誰讓你“havenocredit”(沒有信用)。

nocredit就nocredit,遇到騙子,能拿回貨款也算燒高香了,陳啟明跟着他來到中環的考克咖啡吧,奧爛仔拿出支票簿刷刷地填了兩筆,說這下咱們兩訖了,你幫我看一下包,我去一下洗手間。洗手間就在十幾步之外,陳啟明沒想到會有空城計,拿着那張支票反來複去地審查,過了五六分鐘也沒見人出來,知道壞了,跌跌撞撞地衝進去,像獵犬一樣嗅着鼻子到處搜索,卻連頭蒼蠅都沒發現,最後一抬頭,看見廁所後門大開,一條亞麻布簾在風中漫捲來回,原來奧某人早已作法尿遁而去。

從那以後,陳啟明再也沒找老丈人要過錢,每次黃家聚會,談起誰誰誰又賺了多少,他就一臉羞紅。黃仁發雖然沒什麼文化,但歐洲美國都去過,見過一些世面,沒太把這事放在心上,有時還會安慰這個敗家的女婿,說不就100多萬嗎,等你走完這兩年霉運,選個好項目,幾天就賺回來了。陳啟明拜服於地,做感激不盡狀,心中卻想,誰知道兩年後我在哪裏呢。

一入侯門深似海,陳啟明沒入過侯門,但進了村長家的門,感覺水也不淺。前黃村長轄區之內有賭馬場、美容院、夜總會,乾的都是不容於廣大人民的勾當,這些人要麼是黃村長的朋友,要麼就是他的世侄;黃芸芸的姐夫開了個紅玫瑰夜總會,黑白兩頭混,不要說平頭百姓,就是一般的警察都惹不起,有次某派出所指導員到他那兒搞事,在338包間抓了一個吃搖頭丸的本地爛仔,聲稱要封店,黃姐夫給了兩萬他還不滿意,口口聲聲威脅說要把店裏的人全抓進去,惹得黃姐夫無名火起,打電話叫來60多條大漢,把門口堵得死死的,指導員見了這陣勢,褲襠里陣陣發冷,趕緊借坡下驢,拿着兩萬塊灰溜溜地下了樓。黃姐夫吃飯的時候說起這事,豪情大發,說老子一生不受人欺負,真惹得老子發了火,拼了生意不做老子也要幹掉他!

繁華背後,處處殺機。陳啟明知道利害,所以每次跟孫玉梅約會都小心翼翼的,出門防盯稍,進門怕偷窺,每次都是他去酒店開好房,然後讓孫玉梅送貨上門,開始的時候孫玉梅很爽快,召之即來,來了就脫褲子,慢慢的就有點拖拉,說要送貨、要結賬、要請商場經理吃飯,有時候一吃就是幾個小時,陳啟明把一條煙抽光了還不見她的人影。做床上保健運動時也有點心不在焉,哼啊哼的,小半像快活,大半像對付,陳啟明本來就有點緊張,一邊飛擒大咬,一邊還要豎著耳朵聽門口,再加上孫玉梅的消極抗日,戰鬥力漸漸減弱,一天比一天體力不支。有一次比賽只持續了兩分多鐘,陳啟明覺得自己辜負了廣大人民的殷切期望,正慚愧呢,孫玉梅扯過一張紙來擦了兩把,不顧陳大戶朝霞般的臉色,不咸不淡地說:“咱們下次干點別的吧,老做這個也沒什麼意思。”說得陳啟明幾欲自殺。

以前每次約會,陳啟明總要掏個三百五百的,說是給孫玉梅的交通費,但事實上打車用不了幾個錢,這錢更像是肉金。孫玉梅來者不拒,有錢就往口袋裏裝,慢慢地光肉金也賺了一兩萬。到1997年11月份,“順馬”運動服飾選她作廣東總代理,給了90多萬的鋪底貨,孫玉梅在廣東省台打了幾天廣告,找了幾個分銷商,不到一個月就全賣了出去,凈賺了將近20萬。眼看着手裏的錢越來越多,她就不太把陳啟明當回事,總是說生意忙,脫不開身,有時一個月都見不上一次面。

1998年4月23日是陳啟明27歲生日,晚上一家老小出去大吃了一頓,陳啟明喝了兩瓶啤酒,想起自己27年的風雨歷程,想起高中時被小地痞欺負到不敢出門,想起遊行之後挨了處分,被老爹當眾毆打,想起這輩子沒有誰真正地愛過他,心中傷感頓生,把老婆孩子送回家后,一個人到咖啡館裏坐了一會兒,本以為孫玉梅會問候一聲,但一直到12點也沒等到那個電話,他失落得像丟了錢包,猶豫了再猶豫,終於忍不住撥通了孫玉梅家裏的電話。

孫玉梅住在蓮花一村,離他住的深海花園相隔半個小時的車程,一月租金1500塊,陳啟明打電話時想:這房子的押金還是我出的呢。

電話響了三聲,斷了。陳啟明再撥,響了一下,又斷了,話筒里一片忙音。他怒氣暗生,氣呼呼地發動起他新買的廣州本田,踩着油門就往蓮花山開。

那時候黃振宗已經睡熟了,黃芸芸關了燈,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口,想去睡又有點不捨得,眨了兩下眼,悄悄走回床邊,在兒子的小臉蛋上輕輕地親了一下,黃振宗“唔”了一聲,小爪子甩了一下,嘴唇叭唧叭唧地響,似乎在嚼着什麼好吃的東西。黃芸芸這下滿意了,像個白痴一樣咧開嘴,在漆黑的夜裏無聲地笑。

來來來,我給你們介紹。孫玉梅身上只披了件睡衣,但神情落落大方,就像在主持春節文藝晚會,“這是我男朋友,劉堅;這是我大學同學,”她若有若無地看了陳啟明一眼,“啟……陳啟明。”

劉堅大概有一米八高,身上隨隨便便地圍了條浴巾,肌肉鼓鼓,胸毛飛飛,看上去像嫪毐一樣威猛。陳啟明自慚形穢,又慚愧又尷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先看看劉堅,劉堅一臉堅硬的笑,再看看孫玉梅,孫玉梅俏臉潮紅,像心虛又像是幸福。陳啟明像掉進醋缸一樣,心裏心外酸浪翻湧,坐了足有兩分鐘,才想起來要說點什麼,強笑着問孫玉梅:“我打擾你們了吧?”孫玉梅也笑,說不打擾不打擾,你和劉堅先聊着,我去泡茶。

不用了,陳啟明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嗓子眼堵了一口苦巴巴的痰,又干又澀,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他看着孫玉梅,鼻子一酸,眼圈不由自主地紅了。孫玉梅好像也有點難過,勾着頭不知說什麼好,尷尬了半天,聽見他輕輕地說:“我走了,玉梅……再見。”

那天陳啟明一夜未歸。黃芸芸等到天亮,心裏微微有點不安,想給他打電話,撥了幾個號又停下來。獃獃地坐了半天,最後輕手輕腳地走進書房,看見四壁雪白,窗明几淨,床頭放着一個粉紅色的禮品盒,正在黎明的陽光下靜靜地閃着光。那是一塊一萬多元的雷達表,黃芸芸撕開包裝,拿在手裏翻來複去地看,想起自己在商場裏挑來選去的樣子,還有售貨員厭惡的表情,咧開嘴輕輕地笑了一下。

那是陳啟明28歲的第一天。上午10點鐘的時候,孫玉梅接到一個電話,餵了半天都沒有回應,正要收線,聽見裏面沒頭沒腦地說:“如果我去離婚,你會不會……。”

孫玉梅一言不發,堅決地掛了機,然後一臉微笑地對劉堅說:“你晚上早點回來,我等你吃飯。”

那時黃芸芸正在逛超市,挑了三把牙刷、兩條毛巾,還有一大瓶洗潔精。黃振宗在她身邊跑來跑去,樓口的自動扶梯很好玩,人站着不動就能上樓下樓,他咯咯笑着往那裏跑,黃芸芸正在猶豫買哪個牌子的洗髮水,一回頭髮現兒子不見了,她抬頭四處張望,黃振宗就要踏上扶梯了,黃芸芸大喊一聲,拋下購物籃,像瘋了一樣直衝過來。

超市裏很熱鬧,人們不約而同地轉過頭,靜靜地看着那個奔跑的女人。

1998年4月24日。深圳富迪超市。如果你去過那裏,你一定會看見那個受傷的孩子,還有他醜陋的母親,她緊緊地抱着他,坐在地上大聲地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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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向左,深圳往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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