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第七十一章
“是安王殿下,”夏侯綾緩緩抬頭,眸心閃過凜凜的光,“他請人暗中卜了翠微的命盤。”
卜算命盤這事興起於七八十年之前,初時不過貴胄富家為新出生的孩子討個彩頭,之後平民百姓也開始效仿,經年累月下來,就成了個風俗。
可隨着國人漸漸將卜算結果奉為圭臬,小小稚子們一降生就被丹砂黃符論斷了此生成敗與走向,許多人被命盤所示困擾,甚至有人不幸地為此被毀掉了一生。
更有痴迷此道者幾近瘋魔,若新生的孩兒被卜出命盤不佳,便當場將其溺亡,釀出不少悲劇。
三十多年前,文淵閣大學士向融對此亂象深感痛心,向顯隆帝遞交萬言陳情,疾呼卜算命盤之風不可再長。
可民間風俗並非聖諭律令可徹底杜絕,是以向融的萬言陳情雖在朝堂上引發一陣熱議,卻未能如願觸動律法層面的改變,此事成為了她畢生大憾。
數年後,因向融的孫兒向既年科考折桂,向氏的家學傳承引發民間追捧,眾人在探尋向融如何教導家中後輩的過程中,就連帶着翻出了她當年那封萬言陳情。
那封萬言陳情結構嚴謹、措辭華美、立意深遠,又激昂懇切、發人深省,一經現世便被坊間多家書院引為授課典範,同時也無意間促使坊間對卜算命盤之事有了反思。
有感於向融在萬言陳情中所剖析的種種弊端,之後民間對此事又有了不成文的規矩:若請卜師卜算命盤,該是出自本人意願,且只能請卜自己的命盤,即便是為人父母者也不能為子女請卜;如有不相干的人私自卜算他人命盤,更是其心可誅,被事主帶人刨祖墳都該受着。
朝堂上對民間這條自發形成的約束很是贊同,顯隆帝得知后也頷首默許。
如今安王雲煥以開府殿下的貴重身份,私自找人卜算昭王妃的命盤,若證據確鑿且有人舉發,他被陛下問罪、受朝野間千夫所指,那是板上釘釘的。
雲煥當然明白此事若泄露了風聲,自己半點討不了好,因此做得很是隱秘,事後那名年邁的女卜師也不知所蹤。
那卜師本是個方外之人,在京郊小山腳結廬獨居,素日裏與她有往來的人並不多,按理這秘密就該隨着她的消失而不為人知。
不過,或許是雲煥運氣不好,又或者是羅翠微運氣太好——
羅翠微的小姑姑羅碧波,生平除了醉心雕版繪畫技藝之外,最大的愛好便是求仙問道,而那名被殺的卜師就恰好與羅碧波有些交情。
****
雲烈面色沉凝,有條不紊地抽絲剝繭:“既那卜師已不知所蹤,小姑姑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雖他在愛妻面前時常裝傻賣乖,連狗子也肯做,可真遇到正事時,他依然是那個臨危不亂、冷靜靠譜的昭王殿下。
夏侯綾道,“安王殿下的人首次去京郊草廬探訪卜師行蹤時,姑奶奶正好在那裏做客。只是姑奶奶當時在丹房內,沒被他們瞧見。”
那些人並未貿然言明身份及意圖,只由其中一人扮作平常富家子,恭敬請卜師算了自己的命盤后便離開了。
“但他們腰間的荷囊是少府專供皇家的黑曜錦,這東西姑奶奶是認識的。”
羅碧波回家后想了幾日,不放心卜師安危,再去草廬探訪時已不見她人影,只在丹房的空爐鼎內找到她用丹砂在符紙上留下的訊息,這才知安王竟卜了羅翠微的命盤。
“如今最有力的人證已遍尋不着,咱們家若單憑符紙上的隻言片語,便是鬧到陛下面前,也未必能撼動安王殿下分毫。”
夏侯綾冷靜迎着雲烈的目光,“可他私自請人卜算翠微的命盤,絕不會是興之所至的消遣,因此家主特地派我來護翠微周全。”
羅淮行事向來擅於“抓大放小”,雖不知雲煥所圖何事,不清楚那已被卜出的命盤會為羅翠微帶來怎樣的影響,但羅淮很清醒——
雲煥自己是絕不會將私卜他人命盤之事捅出去的,若他想藉此做什麼文章,唯有接觸到羅翠微本人才行得通;因此只要將羅翠微護得滴水不漏,讓他根本無從接近,這事就掀不起波瀾。
“那就有勞你多費心警醒,安王那頭本王會派人加以防範,”雲烈對夏侯綾點點頭,“也多謝岳父大人寬宥擔待。”
羅家已有數代不涉朝局,雲煥突然盯上羅翠微,用腳趾頭想都知他真正的目標必定是雲烈,羅翠微不過無辜受累罷了。
但羅淮只是讓夏侯綾千里迢迢趕來護羅翠微周全,並無其它說辭,對雲烈全無責備遷怒,對此雲烈自是非常承情。
夏侯綾執禮應諾,本就要退下,卻聽雲烈再度發問,“這件事,她知道了嗎?”
這個“她”是誰,兩人都心知肚明。
“我來那日正巧得知她有孕的消息,便沒敢告訴她,”夏侯綾偷覷雲烈一眼,垂臉抿笑,“不過,以她些日子的脾氣來看,還是千萬別讓她知道才好。”
經此一事後,夏侯綾對羅翠微挑選夫婿的眼光大為佩服,對雲烈的觀感也非常良好。
從頭到尾,這位昭王殿下都沒有好事地問過半句,羅翠微的命盤是什麼之類的話。
即便那個人已是他的妻子,他仍遵照民俗民風,對她的私事給予足夠的尊重。
確定羅翠微不知此事,雲烈放下心來,頷首低語:“關於此事,之後你有任何問題或需協助之處,直接同本王交涉,別驚動她。”
方才見識了羅翠微那叫人心驚膽戰的害喜癥狀后,他對“妻子有孕”這件事總算有了點實感。
瞧着她那難受的模樣,他簡直恨不能將她揣在心窩子上護起來。
“請殿下放心,”夏侯綾憋着笑清了清嗓子,垂睫掩去滿眼同情,“以翠微眼下那性子,我也怕她若是知道了,會不惜冒着殺身之罪,傾家蕩產也要找人去刨安王殿下的祖墳。”
那傢伙打小是個得理不饒人的,如今有孕后脾氣更大,若她知道有人私自算她命盤,她才不會管對方是殿下還是陛下,不鬧個天翻地覆就不是羅翠微了。
雲烈抬眸看向夏侯綾,眼神逐漸由訝異轉為尷尬。
雲煥家的祖墳,那也是他家祖墳……
算了,為了確保妻子安全無虞,也為了讓雲家列祖列宗安息,他還是趕緊安排京中的人將雲煥盯死吧。
****
與夏侯綾將事情都交涉清楚后,雲烈讓人叫來了宋玖元,將京中那頭的事做了一些安排,又吩咐在羅翠微周圍留幾名暗衛。
宋玖元領命而去后,雲烈抬頭一看已快到午時,問過陶音得知午飯已備好,正打算親自回房去帶羅翠微出來吃飯,她卻已白着虛弱的臉進了偏廳來。
雲烈趕忙起身過去扶住她,“餓了?”
羅翠微沒應他,只是垂眸撫了撫尚未顯懷的肚子,頭也不抬地指着雲烈,喃喃道,“孩子,這是你叔,你……”
這話猶如晴天一個霹靂,雲烈實在忍不下,果斷以指挑起她的下巴,以吻封了她的口。
雖他心猿意馬,卻還能惦記着妻子有孕不能“胡來”的醫囑,便也剋制着沒敢太過分。
“胡說八道什麼?”他低頭以額角抵着她的,戀戀不捨地盯着那潤澤泛紅的唇,“這話是能亂教的?”
羅翠微仰臉投給他幽幽的一瞥,“我瞧着你不高興要這傢伙,索性就讓你給人當叔,這樣大家都不為難。”
“‘大家’是誰?”雲烈被冤枉得快要兩眼發黑,哭笑不得,“我是做了什麼讓你覺得我不高興了?”
羅翠微落寞地哼了一聲,抿唇撇開頭不說話。
“誒誒誒,這事必須說清楚,”雲烈輕輕捏着她的下巴,將她的頭轉回來,“昭王殿下拒絕蒙此不白之冤。”
幸虧先前夏侯綾曾提醒過,說這傢伙最近脾氣不穩,否則他這會兒大概已被慪到吐血了。
羅翠微再度冷哼,眼神逐漸變成氣呼呼的模樣,“昨夜,我告訴你我有孕之後,你沒有任何高興的表現,倒頭又睡了。”
這口氣像是攢了一夜,此刻再提起,她幾乎是咬牙切齒,說話間每停一回,便要拿手指在他心口戳上兩下泄憤。
“昨夜我累傻了,以為是在做夢,其實我特別高興,”雲烈訕訕地以舌抵了抵腮幫子,滿眼寫着求饒,“吶,你看我誠懇的眼神。”
這事是他理虧,卻也情有可原,對吧?
“那今早的事又怎麼說?”羅翠微眨了眨眼,放過昨夜的舊賬,又開始翻今早的新賬,“你眼見着我吐得跟鬼似的,卻不管我,之後還跑得不見人影,分明就是嫌棄着躲我!”
說著說著,她像是當真有些惱了,照着他的小腿輕踹一腳,“你還是當叔去吧,就這麼說定了!”
說完轉頭就要走。
雲烈從背後一把抱住她,哭笑不得地在她耳廓上輕咬了一口,“誰跟你說定了?你這始亂終棄的借口倒是新穎得很嘛。”
見她回頭瞪向自己,雲烈連忙賠笑,耐心解釋道,“先時我是太驚訝,又不知該做什麼,見陶音和夏侯都過來了,就沒上去添亂。之後我叫宋玖元來談了些事,方才正想着去找你一道吃飯。”
聽他說完,羅翠微默了片刻,才點頭斂了淡淡慍色,算是接受了他的解釋。
之後,她垂下輕顫的眼睫,似是在思索什麼。
雲烈怕多說多錯,喉頭滾了好幾滾,到底沒敢貿然吱聲。
他提心弔膽等了好半晌后,羅翠微才重新抬起眼,以格外嚴肅的目光在他面上逡巡片刻。
“你是不是覺得,我其實就是在無理取鬧、作天作地?”她語氣鄭重地問道。
一冷靜下來,她就覺得自己這樣實在很討厭,鬧不懂沖他撒的哪門子邪火。
她想向他致歉,心中卻又有小小彆扭,一時竟開不了口。
畢竟她也無法解釋,自己近來為何會像吃錯藥似的喜怒無常。
雲烈不知她心中的千迴百轉,只是立刻敏銳地意識到,這個問題的答案,不僅會決定他是孩子的叔,還是孩子的父王,或許還會決定他夜裏能不能回寢房上榻。
於是毫不猶豫地搖頭,片刻也未怠慢,“我沒這麼想。”
“哦,那吃飯去吧。”
羅翠微無比自厭地扁了扁嘴,舉步走在了前頭,一雙手背在身後,牢牢牽着他的大掌。
涉險過關的雲烈偷偷鬆了口大氣,調整着自己的步幅,盡量保證自己始終被她牽在身後。
望着那雙牽着自己的皙白小手,他眼底流露出無奈又縱容的淺笑。
這場面,可真像遛……什麼似的。
他能怎麼辦呢?當然是慣着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