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第 五十章
六月廿三,羅翠微與雲烈同進內城。
辰時,羅翠微與雲烈在內城東門的落馬橋前下了馬車,照規矩步行入內,往含光門去。
今日二人按照規制着形制相近的寬袖曲裾袍,同樣的黑中揚紅雲紋錦,同樣的金銀雙絲綉棠棣。
二人並肩徐行在晨光朝暉里,高大英挺與嬌美柔韌可謂相得益彰、交互輝映。
以往雲烈出入內城時,向來不喜侍者離他過近,侯在宮門前的引路侍者自也清楚他這規矩,便未趨步來迎,只是遠遠恭謹行禮后,便在前頭引路。
雲烈偷偷將步幅放得小了些,望着前路的雙眸中隱隱有笑,“原來你也會緊張。”
“誰緊張了?”羅翠微一臉平靜地目視前方,步履沉靜從容,“真是笑話,我怎麼可能緊張。”
“竟是我誤會了,”雲烈轉頭覷着她,作恍然大悟狀,“原來同手同腳走路,意思是你內心無比從容,一切盡在掌握?”
羅翠微垂眸一看,自己果然有同手同腳的跡象,只能惱羞成怒地清了清嗓子,低聲道,“閉、閉嘴!再廢話,信不信我扣、扣你五車糧?”
雲烈勾了勾唇,自寬袖之下探出手去,將她發僵的柔荑握在手裏,“放心,我會護着你。若不知該說什麼、做什麼時,只需看着我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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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行二人需以皇族家禮覲見帝后及雲烈生母蔣容華,並與皇室親族見禮。
認真說起來,二月里在泉山獵場時,羅翠微也是在聖駕跟前晃悠過半個月的人,按常理來說不該緊張。
可那時畢竟是隨駕出遊,說簡單點就是一大幫人跟着陛下去玩;只要別出現言行無狀之事,老老實實混在人堆里,通常是不怎麼惹人注目的。
然今日的覲見卻是大婚前禮的一部分,這其實意味着自即日起,只要羅翠微與雲烈沒有中途分道揚鑣的打算,在餘生里的時時刻刻,她的言行舉止隨時都會被眾人矚目審視。
這對她來說,是與之前全然不同的,新一段人生的真正開端,由不得她不緊張。
照雲氏皇族的家禮,皇子皇女們的伴侶初次與宗親見面時,對長輩無非就是奉茶禮敬,答長輩問名之類;與平輩之間便是執盞相觸,以示和睦。
向長輩奉茶禮敬這一樁還好說,無非就是皇叔、皇姑母及他們的配偶,加起來也沒超過二十人。
但到了平輩這裏時,羅翠微便覺得頭昏腦漲,整個人都木了。
畢竟顯隆帝膝下兒女眾多,連他老人家自己有時都鬧不太清楚誰是誰,羅翠微與雲烈一道,在太常寺禮官的引領下一個個認過去,到了也沒真記住幾個。
同輩中最後壓軸的自然是雲熾、雲沛、雲煥、雲汐這幾個。
此時的羅翠微面上雖淺笑得宜,其實腦中早已亂成漿糊,只以餘光瞥着身旁的雲烈,見他做什麼便跟着做罷了。
今日畢竟是在帝、後跟前,又是皇族家禮的正經場面,這幾位倒也沒誰莽撞到做什麼小動作。
再加上之前的三個多月里,少府屬官時常到昭王府為羅翠微講解各種禮儀,此刻又有雲烈時時在側維護周全,是以她雖緊張到舉止略有些僵硬,但總歸沒出什麼差錯。
在帝後跟前的見禮原本是羅翠微最擔心的,沒想到一切還算順利,待到轉去雲烈生母蔣容華所居殿院的途中,她忍不住長長舒了一口大氣。
見她猶如神遊歸來,目光終於重新活泛了些許,雲烈噙笑握了握她的指尖,沉聲輕道,“待會兒到了我母親那裏,無論看到什麼樣的場面,你都不必驚訝。若有什麼疑問,晚些回府再慢慢說。”
他的生母只是在他開府後才封了不上不下的五等“容華”,是以並不能被他稱為“母妃”。
羅翠微腳下略滯,先抬眼瞧了瞧行在前頭引路的宮人與太常寺禮官,見他們都沒有回頭,這才疑惑地看向雲烈。
瞧着雲烈唇畔笑意略淡,輕垂的眼波中有淺淺苦味,她雖滿心疑惑,卻還是怔怔點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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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說顯隆帝與雲烈之間算是“不咸不淡”,那雲烈的生母蔣容華與雲烈之間就是“非常冷淡”。
根據羅翠微的觀察,這冷淡的源頭主要在雲烈這一方。
雖蔣容華明顯想要與雲烈拉近母子關係,可每一個熱切的話頭都被雲烈淡漠的態度彈了回去。
待到將禮數一一行過,太常寺禮官便退了出去。
蔣容華一襲盛裝端坐主座,見已無旁人,這才眉心凝了輕愁,柔聲對座下道,“待大婚之後,殿下又作何打算呢?”
雖她精心妝點,若是細看,還是瞧得出她的五官偏於清秀,氣質本是柔婉的那種。
此刻帶些淡淡愁緒,就更給人以弱不禁風之感。
聽出她這話顯然是對雲烈說的,羅翠微眼觀鼻鼻觀心,端正坐着,並不打算插言。
沉默片刻后,雲烈才平淡地應道,“待有了打算之後,自當知會母親的。”
言下之意是等打算好了之後再通知她,並沒有要與她商量或接受她建議的意思。
蔣容華卻像是全然沒有聽出雲烈話中的疏遠與抗拒,語重心長道,“依我看,殿下還是該早些想法子留在京中,才是上上之選。”
因雲烈領兵戍守臨川多年,又才大捷凱旋而歸,通常來說,待到大婚之後,他是極有可能獲得藩地分封的。
可若分封聖諭一下,就意味着他要遠離京城前往藩地,等同從此與儲位無緣。
雲烈對母親的建議不置可否,只應道:“此事孩兒會與微微再商量,母親不必煩憂。”
昨日雲烈就與羅翠微簡單提過此事,因茲事體大,眼下要先顧着大婚儀程,兩人便說好等大婚之後再好好商量。
可這樣大的事,他卻只願與妻子商量,對母親的意見全然充耳不聞,怎麼看怎麼像個“有了媳婦忘了娘”的不孝子。
不過羅翠微也明白,凡事必然有因才有果,雲烈對他的母親如此明顯的抵觸於疏遠,必定是從前有什麼事導致了母子二人之間有解不開的結。
就在這樣尷尬而冷漠的僵持中又寒暄幾句后,雲烈領着羅翠微向蔣容華執了辭禮。
蔣容華也站起身來,趨步下了台階,眼中似有薄淚,卻像不死心似的,低聲急切對雲烈道,“若殿下實在不願留在京中,至少可以向陛下請封原州或翊州,不要回臨川了。”
原州、翊州都是富庶之地,對比臨川來說,又更近京城一些。
雲烈垂眸,沉嗓冷硬:“或許又要讓母親失望了,孩兒從不打算從誰手裏討飯吃。”
蔣容華聞言,淚目中浮起急怒之色,“人都說西北地貧人稀,方圓幾百里內都沒有幾座像樣的城池,殿下為何偏要如此固執?”
雲烈卻絲毫不為所動,面無表情地淡哼了一聲,“又叫母親失望了。”
見他並沒有絲毫軟化退步的跡象,蔣容華終於將急切的目光轉向了羅翠微。
這似乎還是他們二人進來之後,她頭一回正視羅翠微的存在。
可還未等她啟口,雲烈便再以再度辭禮打斷了她。
辭禮再拜后,他便牽了羅翠微的手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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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昭王府時已是黃昏。
雲烈一路緊緊握了羅翠微的手,兩人一同進了書房。
落座后,他將她安頓在自己膝上,緊緊環住她的腰身,將臉藏在她的鬢邊,一言不發。
羅翠微也沒追問,只是安靜地窩在他的懷中,由得他像攀住救命浮木那般抱緊自己。
沉默的相擁許久,雲烈悶聲苦笑,“你會不會覺得,我在母親面前很無禮?”
他的臉就在她的頸側,說話間有溫熱的氣息撲來,擾得她忍不住偏頭往旁邊躲了躲。
察覺她的閃避,雲烈抬起頭,像很委屈似的瞪着她。
“好好好,給你靠給你靠,”羅翠微趕忙主動偎緊他些,像給大貓順毛似地,抬手輕輕拍拍他的後腦勺,“我只知凡事必定有因才有果,想必是她從前傷了你的心。”
她很清楚,雲烈是個重情重義的性子。
端只看他多年來能將自己的王府府庫掏空去貼補臨川軍,又將因傷殘卸甲后無處可去的同袍都接到府中,以侍衛的名義全部養起來,就知他絕非冷硬心腸之人。
見她沒有絲毫指責的意思,雲烈才抿了抿唇,低聲道,“你想聽嗎?”
羅翠微想了想,笑着搖搖頭,“我不急,等你想說的時候再說,不要勉強。”
“說了就生氣,我眼下不想生氣,”雲烈重新將臉藏進她的鬢邊,“往後再慢慢告訴你。”
“好。”
“微微。”
他突然輕聲在耳畔喚了她,嗓音聽起來是少見的軟弱與無助,這使羅翠微忍不住心中一酸,忙不迭漫聲應了。
“若方才我母親叫你幫着勸我,你會答應嗎?”
說實話,按一般常理來說,蔣容華所提的“留在京中”,或退而求其次的“請封原州、翊州”,都是尋常人會認同的正確選擇。
羅翠微扭頭望着他烏黑的發頂,輕聲笑道,“我不懂那些,只知道要與你站在一起。”
“不問對錯的嗎?”
“不問,”羅翠微以指尖勾了他的下巴,使他與自己四目相對,“你我既要攜手共擔餘生,那我們是夫妻也是夥伴,你敢去的地方,我就敢去;你敢做的事,我就敢做。”
雲烈揉了揉發燙的眼眶,似乎對自己這少見的多愁善感有些羞赧,掩飾什麼似的,張口就輕咬住她的耳珠。
“你這樣,很容易將我慣壞的。”
“感動歸感動,別動手……又動口的……”羅翠微被他撩撥得滿面通紅,按住在自己腰間作怪的大手,笑眼嗔他,“眼下可是在寢殿之外,要扣糧的。”
雲烈笑倒在她肩頭,狠狠將她揉進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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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規矩,大婚前一日兩位新人是不能相見的。
於是,羅翠微在六月廿六這日回到羅家大宅待嫁。
廿七日,昭王府的迎親儀仗在太常寺卜算的吉時準時抵達羅家。
當日驕陽似火,將天地染成一片矜貴而壯麗的灼灼金紅。
京西羅家長女羅翠微風光大嫁,受聖諭冊封昭王妃,執半枚王府金印,正式入主昭王府。
尋常百姓未必都能懂得這其間的深意,可皇室宗親、世家勛貴們對此都震撼到無以復加。
雲氏皇族的開府殿下們已許久不曾傳出“託付半印於配偶”的佳話了。
要知道,上一位以平民之身,手執半印嫁入王府的王妃殿下,還是近兩百年前雲氏縉開朝肱骨定王李崇琰的王妃顧春。
對已開府的殿下們來說,將半枚金印交託到伴侶手中,那是生死不負的重諾。
不過,羅翠微對此並沒有太大的感想。
可憐她自清晨被雲烈帶領的迎親儀仗接出羅家大宅后,緊接着便是十里紅妝打馬繞城、進內城於金殿之上領帝后冊封、與雲烈行沃盥與對席之禮……
一整日下來,她只記得自己像個陀螺似地四下奔波,頂着沉重金冠與嫁衣頻頻行禮。
到黃昏十分被送回喜慶妝點的寢殿新房時,一整日沒有進飲食,也沒得半點歇息的她早已累得宛如傀儡,面上連一絲假笑也擠不出來。
昏昏沉沉間,她氣若遊絲地對陪伴在旁做小喜娘的妹妹羅翠貞道,“便是誰再給我一座金山,我也絕不再嫁第二回。”
見長姐歪歪倒倒不成模樣,羅翠貞趕忙將寢殿內的侍女們都請了出去,關好門后,才轉回來無比同情地看着自家長姐。
“要不,我替你將這金冠先摘一會兒,你偷偷吃點東西?”
羅翠微坐在婚床邊沿兩眼發直,茫然地點點頭,又搖搖頭,“摘了,我睡一會兒。”
“不能睡的吧?”羅翠貞傾身扶住她歪偏偏的腦袋,苦惱又羞澀地提醒,“晚些還、還有合、合床禮……”
“你跟雲烈講,合床禮……不用叫醒我……愛怎麼樣怎麼樣吧……”
她喃喃閉上眼,口齒含糊地說出了一個異常荒唐的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