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第91章 死蝶

91.第91章 死蝶

“施主,您醒了,正好,趕緊趁熱用點齋飯吧。”

一道由擔憂轉為驚喜的聲音,在他睜開眼之後,很快在他耳旁響起,一下讓沈獨有些恍惚。

他順着聲音轉過眼眸,就瞧見了一名僧人。

眼下他所在之處,竟是一間禪房,一應擺設都頗為簡陋。方才說話的便是站在他床榻旁的僧人,一身灰色的僧袍,神情里除了驚喜之外還有幾分好奇。

正是清晨時分,外面一片鳥語之聲。

沈獨一下覺得腦袋有些發矇,轉過頭向那半開着的窗外看了一眼,就看見窗外那一片碧色中斜斜伸出來的兩枝桃花。

和尚。

桃花。

山上。

寺里。

芳菲鎮,小明寺。

幾乎不用問,沈獨就已經清楚自己是在什麼地方了,便怔怔地坐在那邊,記憶倒流回昨日,與善哉一道上山游寺時的種種便在腦海中劃過。

但後來發生了什麼卻沒了印象。

自己好像是在山腰那涼亭裏面靠着和尚就睡著了?

一種奇異的心慌忽然冒了出來,沈獨掀了身上薄被便要起身,誰料雙腳一落地便覺周身經脈一片綿軟,四肢百骸之中更傳來蝕骨之痛,猝不及防之下竟然往下倒去。

旁邊僧人見狀大驚。

這突然之間也實在難以反應過來,待過來扶他時人已經摔倒在了地上,手掌上的皮被蹭破了一塊,已經淌出血來。

“施主,您可小心啊!”僧人嚇了一跳,又見着沒傷得太重才鬆了一口氣,忙將他扶起來,“昨日跟施主你一起來的那一位不言法師說過,施主身體染恙,需要靜養,可不敢隨意亂動。”

“不言法師?”

一股寒意悄然上涌,沈獨猶如木偶一般被這素不相識的僧人扶了起來,輕而易舉地感受到了自己此刻糟糕到極點的身體狀況,只盯着自己掌心那淌出來的鮮血,終於是意識到了哪裏不對。

“那他人呢?”

“法師昨夜送了施主上山,說與施主是朋友,但您身體染恙不宜舟車勞頓,所以只勞我們寺里借一間禪房,幫着照看施主一下。”僧人看着他滿面蒼白連點血色都沒有,眉目間還藏着一股奇異陰鬱的紫黑之氣,又想起昨夜那一位不言法師沉默的神情,心底便嘆了一聲,“至於法師,他昨夜便走了,只留下了一張藥方,還有一封信。”

走了。

哈。

走了……

沈獨坐在那床榻邊,麻木着一張沒有表情的臉,忽然笑了一聲,可不知為什麼眼底竟是一片的紅,只道:“信呢?”

“施主稍等。”

芳菲鎮這種小地方的寺廟,寺中的僧人也都沒有修行多久,個個粗淺沒有功夫,更不了解江湖上的事情,自然認不得此刻坐在這裏的是個怎樣的魔頭,只看出他神情不對來,所以去旁邊取信。

“這便是了。”

信取了遞過來。

乾淨的信封上一個字都沒有。

沈獨在看見信封的時候,心底那種不祥的預感便被證實了,情緒起伏之下,忍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周身血氣亂串,連面色都紅一陣白一陣。

“施主,施主,您沒事吧?”

僧人見他這模樣嚇了一跳,擔心得不行。

“咳咳……”

沈獨儘力地平復了呼吸,可手指還在顫抖,無論他用力握了幾次,也無法完全平復下來,於是覺出了一種難言的悲哀。曾縱橫捭闔的大魔頭,如今也不過落得這苟延殘喘下場……

信封並未封口,只是折起來而已。

按理說根本不需要花費什麼力氣就能取出信來看,可也不知是手顫抖得太厲害,還是心顫抖得太厲害,沈獨手指伸進去好幾次都沒能順利將裏面的東西取出來。

於是忽然便將那信封撕扯開來。

這陡然間的動作透着一種奇異的凶邪之感,分明只是撕一封信,卻像是猛獸在撕扯獵物的血肉一般,又像是孱弱的獵物在猛獸爪牙下最後的掙扎……

矛盾極了。

既讓人覺得兇狠,又讓人覺得脆弱。

僧人忽然就被嚇得退了一步。

而此刻拆開信紙的沈獨卻像是被憑空而來的長釘給釘穿了身體一樣,一動不動了。

信封里並沒有信。

那空無一字的信封撕扯開來之後,落在地上的並不是任何一頁信箋,而是一隻死了的蝴蝶。

一片殘翅枯葉似的飄了起來。

失去了所有生命力的蝴蝶就躺在沈獨的腳邊,所有斑斕的色彩都變得灰暗。

死蝴蝶。

昨日諸般問答悉在心中,此刻盡從沈獨記憶深處翻了出來。

“和尚,我死之前,你都不要走,好不好?”

“……好。”

“不騙我?”

“不騙你。”

原來出家人是會打誑語的。

這個騙子……

像是一把刀插過來,一股愴然驟然炸起,也不知是那毒壓不住了,還是氣血翻湧太甚,沈獨看着那地上的死蝴蝶,喉頭一甜時,一口血已吐了出來,整個人面色迅速灰敗下來,竟是一頭栽倒在地!

“施主!施主!”

*

山野間一片鬱鬱蔥蔥,已漸漸能看着幾分往夏日走的跡象。清晨時分,道中都沒有什麼行人,唯有一道雪白的身影似幻影一般前行,仔細看時覺得慢,但一眨眼好像又遠了。

若沈獨在此,一定能認出來。

這道中人不是旁人,正是天機禪院那一位大名鼎鼎的慧僧善哉,而此山已在五風口附近,是去往天機禪院的必經之路。

歷經一夜的血戰之後,已頗有幾分沒落的五風口,忽然就重新恢復了它在江湖上傳奇又悚然的地位。有關於妖魔道、天水盟、斜風山莊幾方之間的爭鬥,更是眾說紛紜。

這些天來的五風口,更是熱鬧了起來。

善哉也沒進去,只是從這一片荒城外面經過,便聽見了好些武林人士的議論,原本也沒放在心上,只是某一個名字,還是讓他停下了腳步。

“妖魔道現在也不好過啊,大魔頭一失蹤,聽說失蹤之前還平白殺了個崔紅,連屍首都沒收擺在那裏呢。那個裴無寂也不見了,現在就留一個姚青撐着,怕是要完啊。”

“什麼要完啊,你是還不知道吧?”

“知道什麼?”

“嗐,那個姓姚的賤女人前兩天被抓起來了,昨夜人剛帶到五風口,過兩天就要當眾砍她腦袋掛上去呢!”

“什麼,被抓了?誰這麼大本事啊?她可是間天崖右使,厲害得不行啊!”

“還能是誰,天水盟唄。”

“天水盟?”

“假池飲據說是什麼東方戟,但那天死的人可貨真價實都是人天水盟的人,真少主現在才被人找到,這不就要報仇嗎?前兩天不是放出風來說沈獨在哪裏出現了嗎?這女人頭髮長見識短,可不就中計了?這一下被池少主生擒!嘿嘿,可有好戲看了!”

“池少主竟這般厲害……”

……

人在茶肆之中,善哉向那說話的兩名江湖人士看去,只發現這兩人腳步虛浮武功粗淺,說話也沒避着人,好像故意要被人聽見似的。

周圍不少人聽見也果然議論了起來。

他靜靜聽着,低眉斂目,沒作聲,喝了兩口水之後便起身離開,似乎既沒有任何入城的打算,也沒有半點要去救姚青的意思。

他只是覺得,這樣……

也許剛好。

螳螂捕蟬,焉知沒有黃雀在後?

雪白的僧袍在風裏飄蕩,這些天已經習慣了身邊有人同行,此刻再一個人孤零零走在道中,一時竟生出一種說不出冷清與落寞。

善哉想,終究還是騙了沈獨。

可他分明喜歡他,便是他自己可以坦然地接受即將到來的死亡,可他無數次審視自己的內心,卻始終無法釋懷。

明知人都有一死,只是有的人早,有的人晚,一如這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一般,他本該看透,本該參透。甚至的確如沈獨自己所言,救他解毒也不過這一時,苟活上兩年罷了。他體內已經大成的六合神訣陰邪之力,乃是藥石罔救,早晚也是一樣的結果。

可又怎麼能參透呢?

由愛生憂,由愛生怖,便是再精研佛法,讀了千萬卷經書,也敵不過心底那一絲妄念。

便是只爭一日,他也想沈獨活下去……

同樣的一段路,去時是從天機禪院離開,所有清規戒律無邊佛法全都拋卻,像一個初嘗情愛的少年,莽撞而衝動;歸時是從山河湖海中返程,心底依然是那個人,可他又成為了那個有慧僧之名的善哉,沒有了衝動和莽撞,所有浮動的愛恨都寂滅成一道慘白的香灰,躺在心底。

恍如隔世。

分明只是離開了七八日,可當他跋山涉水再一次回到不空山前看見那高高的三重山門時,卻生出一種無邊的陌生之感。

天機禪院,三重山門。

第一道山門,上刻“山水”;第二道山門,刻的也是“山水”;第三道山門,刻的還是“山水”。

往日他只知典故,此時方知心境。

來時,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去時,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歸時,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

世間山水總不改。

世間易改是人心。

愛恨是緣,紅塵是劫。莽蒼里走過一遭,才知有所得,必有所失;有所求,必有所舍。

他想起昨天那個月明風清的夜晚,他把昏睡過去的沈獨抱進禪房,他連脈搏都變得時有時無,無意識間卻還抓着他的手,那是一種恐懼又眷戀的姿態。

只是誰知道他心底的憂和怖呢?

業塔殺生,真佛舍利……

世間最難,是回頭路。

烈日下山風吹盪,竟也有一股徹骨的冷意,天機禪院止戈碑便立在那溪水之畔,善哉站在這山腳下抬首而望,高處的天機禪院彷彿在雲端一般,俯視着這世間芸芸疾苦之眾生,也俯視着他這渡過苦海又回頭返岸的教徒。

重抬步,情愛都拋。

善哉垂首低眉,終是俯身在這第一重山門前伏身跪拜,一如往昔每一日在佛前參拜一般,從第一級台階起,一路拜上。

早有見着這一幕嚇住的小沙彌往山上去通傳,禪院裏得聞這消息的僧眾紛紛震動,緣滅方丈率人來到山門前,見着那一道跪上山來的熟悉身影,只覺心底沉重,隱約已明白了他回到山門,所為何事。

可一時間實在不忍責問。

緣滅方丈長嘆了一聲,合十道:“善哉,你這又是何苦?”

“歡樂時趣,離別總苦。自古生老病死不可強求。可弟子痴愚,偏要強求一回。”

雪白衣袍沾了灰塵,善哉清雋的面容無悲無喜。

“善哉自知心罪未解,又添身罪,乃業孽纏身,只求得殺生佛舍利一渡苦海中人,餘生願重歸我佛,懺悔己罪,長守業塔……”

在這高高的第三重山門前,他放下了世人眼中一切曾有的榮與辱、名與望,伏首跪拜在階前。凡俗世間七情六慾都在這一刻從他身上熄滅,再不見有任何妄念涌動的影子。

這一刻,他又成為那人仰視也不及的慧僧善哉。

為他動過凡心,也為他重遁空門。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貧僧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都市青春 貧僧
上一章下一章

91.第91章 死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