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理想

66.理想

“我怎麼會打架了?”余皓抱着周昇的腰,狂風掠過,兩人全身濕透,衣服全貼在身上,周昇的T恤下,背脊仍然散發著灼熱的體溫。

周昇轉頭朝余皓道:“你夢裏的會打架!”

“我真的會了!”余皓道,“不信待會兒給你看!”

“那咱倆待會兒練練?”周昇笑道。

余皓說:“你是不是在夢裏教我了?”

“你說是就是唄。”周昇自顧自道。

十五分鐘后,通縣派出所。

電風扇嗡嗡地轉,派出所裏頭既悶又潮,周昇與余皓衣服還沒幹,又被熱出一身汗來,被本地片兒警盤問良久。兩人手機還都不在身上,分文沒有,天色漸暗,看來今晚只能在派出所過夜了。

所幸搶回來的電腦包暫時由派出所保管,而林尋則被送去了診所,輕度腦震蕩。下午四點,片兒警開始吃下午茶——酸辣粉,吃到一半被叫了出去,不多時,黃霆與陳燁凱進來,周昇與余皓同時鬆了口氣,知道問題解決了。

陳燁凱朝兩人豎了個大拇指,黃霆的臉色則非常難看,遞了證明,去辦公室裏頭參與開會。陳燁凱拿出兩個透明的膠袋,裏頭裝着周昇與余皓的手機與身份證,都是從船上帶下來的。

“船呢?”余皓道。

“開走了。”陳燁凱說,“辛苦、辛苦。”

余皓心想我的自助餐,我的五天四晚豪華游……人生遭受了重大的打擊。陳燁凱帶着他們上車,聲音漸漸遠去,整個世界變成了一片黑白。

“你們毆打的那倆飛車黨。”陳燁凱發動車,等黃霆上車,說,“是本縣婦聯主任的小舅子,所以把你們壓了這麼久。”

“我還想着能弄個見義勇為的錦旗呢!”周昇道,“就這樣完了?”

余皓一手扶額,手機沒電,全身濕透,什麼都沒享受到,這事兒就這樣結束了。陳燁凱道:“回去以後,大伙兒再擺個慶功宴?”

“能把他繩之以法么?”余皓仍忍不住地擔心,周昇卻大大咧咧道:“現在就不歸咱們管了,看黃霆的本事吧。”

黃霆辦完手續,提着電腦包出來,在車旁緩了好一陣,最後還吐了。

周昇:“……”

“你們陳老師……”黃霆說,“都超速了,一路開到通縣,中間還有大段山路,不行,讓我再緩會兒。”

“人呢?”余皓問。

“來了三個人,另外兩位同事去縣醫院,負責帶他回郢市。”黃霆喝了點礦泉水,漱了漱口,說,“回去見分曉吧,你倆以後考不考警察?這波操作真可以的。”

“勸人從警,五雷轟頂。”周昇認真道,“我媽說的。”

陳燁凱哈哈大笑,余皓正在後座喝水,一口水全噴了出來,第一次見陳燁凱這麼開心。

“走吧!”陳燁凱說,“回去跟這人渣慢慢磨!”

入夜,車燈飛速閃過,余皓與周昇在後座睡著了。夢裏,周昇似乎很了解余皓的不甘,在京城外的山巒間,拿了一張紙,給他折了一艘船,紙船一入水,頓時膨脹起來,化為江面上宏偉的大船。

“還有這操作?”余皓驚訝道。

“走!上船!”周昇笑道。

船上只有一個房間,正是他們住過的VIP套房,大堂變成了自助餐廳,擺滿了吃的,光影幻化之中,余皓只覺得那吊燈亮得刺眼,末了,船隻的晃動漸漸停了下來。

“到了。”陳燁凱說,“醒醒。”

余皓靠在周昇肩膀上,兩人睡得正沉,他迷茫地睜開眼,已到學校后校門。副駕位上的黃霆不知去了何處,興許是先下車了。

“我得去醫院一趟,陪梁老師。”陳燁凱說,“這禮拜咱們再約吧,還有許多事需要收尾處理,梁老師特別為兩位準備了答謝禮。”

周昇一臉煩躁,說:“行吧,改天見。”

余皓心想我船上的自助餐沒吃到,夢裏的自助餐也沒吃上,真是命苦。末了,陳燁凱又提醒了一句:“快期末考了,注意複習,別掛科。”

“行了!”

“別說了!”

余皓與周昇終於炸了。

陳燁凱:“???”

兩人肩並肩,回到了華燈初上的校園,一場大雨,整個城市充滿了千萬水窪,倒映着路燈與教學樓的暖光,蟬又開始叫了起來。經過校道上,早上路過的那棵樹時,一滴雨水落在周昇頭上。

“早上出發前你想問啥?”周昇朝余皓道。

“沒問啥。”余皓被這麼折騰了一天,已經不想問了,但周昇也沒追問下去,只是以胳膊搭着余皓,親昵地與他回寢室去。

“不甘心吧?不甘心吶,沒關係,等自行車比賽結束,帶你去澳大利亞玩……”

“貴死了!下個學期的學費還沒着落呢。”

“免費的啊,前三名獎品。”

“什麼?!”余皓一聲大喊,宿舍樓一樓的聲控燈全亮了。

“你才知道?!你都沒注意這事兒啊!”周昇道,“那我這麼辛苦到底是幹嗎呢!”

宿舍樓二樓的聲控燈也全亮了,剛過八點,學校里到處都是談情說愛的小情侶,余皓趕緊拉着周昇走了。

深夜裏,黃霆發了條消息,告訴他們後續:林尋已經被帶回郢市盤問,梁金敏開始提供證據,一切都不用擔心。

余皓與周昇討論良久,項目經費貪污還算不上致命罪行,謀殺才是。但僅憑梁金敏指認,還不能有效給林尋定罪,除非林尋自己招認,但以林尋這人,絕不會坦白自己真正的罪行,接下來才將是一場心理上的苦戰。

陳燁凱最在意的龍生之死,梁金敏被家暴昏迷后,再製造人為車禍謀殺,這些都找不到證據,只有梁金敏單方面的指認,缺乏證據,也就無法為林尋定罪。

罪惡之人逍遙法外,已死者埋骨黃泉,未亡者走出重重迷霧,努力地生活在陽光下。

周昇與余皓幾次進入夢裏,周昇總看金烏輪。

“想進誰的夢?”余皓問。

“沒什麼,反正也進不去。”周昇沒有多說。

余皓知道他想進林尋的夢裏,通過奪回夢的方式,逼他坦白一切,但余皓從內心深處對“救贖罪人”有種抵觸心理,他寧願讓林尋一直被懲罰,也不想救贖他。比起啟示眾生的加百列,他寧願當那名司掌懲罰與憤怒的烏利爾。

時近期末,周昇沒再對這案子發表任何看法,但余皓看得出他很不甘心,自己也不甘心。四六級考試漸近,周昇反常地說:“念書吧,給我補補課,我把四級給過了。”

周昇這個學期意外地認真了很多,也很少翹課了,除了上課之外,大部分時間都在模擬室練自行車。周六日則去市區的賽道練車,余皓晚上給周昇與傅立群補英語,偶爾周昇還教他高數。餘下的時間,余皓幾乎全在翻譯陳燁凱介紹的兼職,太多的人間犯罪報道,因心理問題所產生的案件,看得余皓甚至有點懷疑人生。

這世上真的就這麼黑暗嗎?我周圍的這些又是什麼?余皓整個人都被陷在了無數報紙上駭人聽聞的犯罪記錄里。

“林尋被拘留了!”一天傅立群回到寢室,帶來了學院的最新消息,“貪污項目經費,這麼囂張?剛來就貪污?”

余皓已經從黃霆那裏知道了,林尋因為項目貪污問題被暫時拘留,將遭到起訴,但謀殺案遲遲沒有下落,學院則對林尋申請了取保候審。

“還要取保候審?”余皓難以置信道,“不會吧?!”

傅立群唏噓道:“家暴的事情也沒個結論,真是惡人沒惡報。”

余皓手頭的報道已經翻了一半,一時頭昏腦漲的,應該能在規定期限內交稿,但聽到這個消息,他卻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周昇大汗淋漓地回了寢室,今天郢市第一波高溫來襲,他打着赤膊,只穿一條緊身的自行車運動褲,頭髮被汗濕得刺蝟一般,逕自進去洗澡。

傅立群道:“周昇!你知道林尋的事兒嗎?”

“我看見他了!”周昇在浴室里答道。

余皓:“……”

周昇今天明顯心情很不好,余皓示意傅立群別提,大家都知道周昇對林尋很不爽,林尋家暴梁金敏的事也漸漸傳開了,還有人說林尋羅織罪名,陷害陳燁凱,把陳燁凱也一起逼走,這周林尋低調回來,傳聞在整個學院裏一時竟是討論得沸沸揚揚。

余皓心想林尋這案子應該會判個緩刑,說不定他還會想辦法報復他與周昇。

“余皓!”周昇在浴室里喊道。

余皓應了,轉頭,周昇又說:“你過來下。”

余皓問:“拿內褲嗎?”

周昇沒答話,余皓便起身過去,浴室門開了小半,周昇側出上半身,露出滿是水的肩背,冷水澡沖得一陣涼意,撲面而來。

“梁老師想見咱們。”周昇說:“約今天晚飯。”

林尋取保候審的第二天,梁金敏終於約他們了。

余皓道:“去嗎?”

“我得去組委會一趟。”周昇說,“他們讓選手今晚開會,介紹賽道地形和注意規則,去不了。你去吧,聽聽她怎麼說。”

說著周昇在裏頭穿上運動短褲,裏頭掛真空,說:“穿貴點的衣服去。”

余皓收了件T恤遞給周昇,周昇套上,那表情有點發獃,頭髮濕濕的。余皓給他擦頭,周昇要接毛巾,余皓卻不給他,周昇便點了根煙,坐在陽台的椅子上出神。

余皓說:“林尋怎麼樣?”

“就那樣。”周昇說,“你也別怕他報復,大不了咱們退學算了,我帶着你,咱倆換個地方念書去。”

余皓說:“他沒那麼大膽子。”

“不至於吧。”傅立群不知道兩人圍堵林尋那事,說,“林尋看你不爽是肯定的,但都小事不是么?”

周昇“嗯”了聲,沒再說話,看了眼余皓,說:“去吧,換身好點的衣服,把頭髮用髮蠟抓一下。”

余皓只得道:“好吧。”

“寢室里泡麵吃完了,赴宴嗎少奶奶!”傅立群道,“給我帶點……”

“哎!”周昇馬上坐直了,眼裏帶着責備,傅立群意識到說錯話,馬上噤聲,余皓正開衣櫃找衣服,沒聽見傅立群前半句,說:“我會記得給你打包的!”

“不用了!”傅立群遇上周昇帶着怒意的目光,知道他真生氣了,一時不小心說漏了嘴,馬上認慫。

余皓去鏡子前抓頭髮,傅立群忙討好地幫忙,周昇在一旁淡淡地看着余皓,余皓問:“可以嗎?”

“去吧,泡麵我回來記得買。”周昇按滅了煙,冷靜地說,“小狐狸挺帥的。”

晚飯地點在郢市最高的大廈頂層,一家非常高檔的日料餐廳,余皓心想還好周昇提醒他,今天穿了最好的衣服,否則估計連門都進不來。進去報了包房號,本以為陳燁凱也會一起來,沒想到他卻缺席了。

請吃晚飯的,除了梁金敏之外,還有一名衣着樸素的中年女人。梁金敏今天沒有戴墨鏡,化了個淡妝,戴着一串漂亮的珍珠項鏈。

“余皓。”梁金敏笑了笑,起身與余皓擁抱。

余皓第一次正式與梁金敏面對面說話,見她這麼熱情,實在不太習慣。那中年女人起身,與余皓握手,梁金敏又介紹道:“她是王虹雁。”

“王老師好。”余皓心想這名字怎麼好像在哪裏看到過?旋即“啊”的一聲,馬上道,“是……是……”

“想起來啦?”王虹雁笑着說,“我一直等你給我打電話,卻怎麼也等不到,哎——我想你一定是把我給忘了!”

余皓忙道歉,王虹雁就是施坭臨走前,給他那張名片上的人大代表!

“周昇告訴我了。”梁金敏說,“下回再叫他出來,余皓,你喜歡吃什麼?”

余皓忙道:“隨意就好,我沒有忌口的。”

梁金敏點過菜,日料做得非常精緻。三人隨口聊了幾句,王虹雁衣着不像梁金敏華貴,風度卻非常典雅,對他表現出了非同尋常的關心以及讚許,反而梁金敏話說得不多。

余皓被問長問短,像是相親時碰上了熱心的家長,王虹雁既問他成績,又問他愛好,問他學校里和同學相處得怎麼樣,問到他父母時,梁金敏說:“行了,虹雁,你是想嫁女兒嗎?”

王虹雁笑了起來,打趣道:“你別說,我還真有這想法,這小夥子太帥了。”

余皓心想那還是免了!心知梁金敏多半也知道自己家裏情況,適時地開口為他解圍,他朝梁金敏投去感謝的一瞥,梁金敏則溫柔地笑了笑。

“最後一個問題。”王虹雁說,“余皓,你畢業了打算做什麼?”

“我大一還沒讀完。”余皓說,“沒想好呢。”

梁金敏揶揄道:“這就開始網羅人才了?”

“總有個理想吧?”

“理想……”余皓以前從沒想過,但不知為何,突然在這時候說,“希望發出光芒,去照耀那些黑暗的地方吧?”經歷過這兩件事後,他開始覺得,自己就像熒火一樣,能發出的光芒實在太昏暗了。

梁金敏說:“余皓,你非常了不起。”

“哪兒。”余皓忙道,“那是周昇,他才是最了不起的那個。他雖然……有點痞,有點弔兒郎當,總是衝動,可我覺得,他就像太陽一樣耀眼。”

梁金敏道:“那我想你像月亮,太陽無法直視,月亮卻是能被直視的。”

余皓笑道:“它只能反射太陽的光。”

王虹雁有點意外,余皓居然給出了這麼一個答案,但對於余皓自己,他也是直到今天晚上,才朦朦朧朧地,在心底浮現出了這個奇異的想法。

王虹雁說:“這很難,也很值得堅持。”

梁金敏道:“只可惜,有太多的罪惡,是我們無力去審判的,乃至整個社會。”

“所以就這樣了么?”余皓知道梁金敏話中所指,乃是林尋。

梁金敏稍稍有點意外,認真地看着余皓,似想說什麼,卻忍住了沒有出口。

“也不盡然。”王虹雁說,“余皓,今天我冒昧地來見你,也是希望你幫我一個忙,不知道你能不能,為我整理你對施坭這件事了解的一些細節,當然所有的名字都會隱去,並簽上你的名字,讓我作為提案的依據。”

“當然可以。”余皓說,“我回去就給您寫。”

“你先考慮。”王虹雁提起包,說,“不着急,很抱歉我還約了人,得走了。”

梁金敏道:“讓小凱送你過去?他待會兒就來了。”

“沒關係。”王虹雁說,“我叫個車就走了。”

余皓忙起身送她,王虹雁卻擺擺手,逕自離開。

餘下他與梁金敏兩人相對,沉默片刻,梁金敏突然說:“謝謝你,余皓,我想聽聽,你真實的想法。”

“什麼?”余皓茫然道,同時有點緊張,心想不會吧,我只是把你從潛意識裏帶出來,咱倆沒打照面啊,這樣都能看穿?

“Nicky沒有轉告你嗎?”反而是梁金敏有點詫異,繼而會意,解釋道,“現在咱們拿林尋沒辦法,他有很大可能,還是會在學院裏任職,寧庾院長的想法我很清楚,也不打算再去說什麼了,項目經費貪污,只能到這裏。”

“先前Nicky的母校中大也朝我發出過聘書,希望增設一門課。但他們當時沒有邀請林老師,因為決定隨他來郢市,最後被我拒絕了。現在我決定過去任職,帶帶人類學的研究生,而Nicky,他會報考我另一位朋友的博士生。”

余皓:“恭喜!”

梁金敏笑了笑,解釋道:“但林尋這人,我想他一定會伺機報復你們。按我的意思,希望給你們介紹轉學,或者重新參加高考,畢竟這學院,師資力量也不算太強。Nicky則願意為你出本科的學費……”

余皓:“!!!”

梁金敏:“龍生從前是我最喜歡的學生,在失去他之後,Nicky一直很孤獨,我很高興他有一個像你這樣的朋友。”

“那……他也許需要一段新的生活,一位陪他到老的愛人。”余皓笑着說,“只是這個人,我想不會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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奪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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