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見血
洗過衣服,余皓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的星星。
十點四十五,周昇還沒回來,宿舍樓到了關門時間。
“上哪兒去?”
手機屏幕映着傅立群那張王力宏一樣的帥臉,從側面看尤其像。
余皓:“買煙。”
傅立群:“你又不抽。”
傅立群自從和岑姍分手后,說話的語氣總是這麼不悲不喜的,像極了手機里的男Siri。
“哄人。”余皓說,繼而穿着短褲拖鞋T恤,到二樓,順着暖氣管溜了下去。
宿舍樓的門禁根本禁不了這伙體育生,尤其最早開發出十點后通路的周昇。
周昇簡直深得跑酷門道,跳上跳下飛檐走壁如履平地,從一樓跳到防盜窗上再一翻就進二樓了。但余皓不行,周昇教了好幾次都沒教會,最後只得改成教他爬暖氣管並予以無情的嘲笑。
余皓給周昇買了包中華,揣在兜里,想起前幾天周昇的打火機快沒氣了,整個宿舍里都是艱難的嚓嚓聲,又買了個打火機。
他突然很想拆開,抽一根。
春夜的校園吵吵嚷嚷,眾多野狼被荷爾蒙禁錮着男性的肉體裏,於走廊上赤膊走來走去,時而乾嚎幾聲,一身青春的力氣無處發泄,苦悶無比。
余皓沿着宿舍后的小路走出,逐漸遠離宿舍區,世界便安靜了下來,春風沉醉的夜晚,唯煙、酒與性可供慰藉,可這三樣,他一樣也沒有。
得讓周昇少抽點兒,余皓拆開煙盒,坐在運動場邊上,心想練鐵人三項還抽煙,對心臟不好。最好找個電子煙,漸漸地給他替了。不過余皓很喜歡他身上淡淡的煙味,混合著身體的氣息,已成了周昇的某種標誌。
他拆出一根,想了想,又放了回去。
萬籟俱寂中,余皓忽然抬頭,似乎看見了一個人影,筆直地穿過籃球場后的花園,走向操場外側的宿舍樓。
余皓皺眉抬頭看,那人影幾乎沒有發出聲音,平行移動,很快就消失在了宿舍樓后。
余皓總覺得哪裏不對勁——那是教師宿舍樓。沒有門禁,但回宿舍樓的人,通常不會特地注意自己的腳步聲,竭力不發出腳步聲的人只有一種,在掩飾着什麼。
余皓起身,從操場的鐵絲網朝外看,這次他確實看見了,一個人影進入了宿舍樓,但他沒有上樓,也沒有開門!只是進了樓梯間下的拐角區域!
余皓頓時一陣背脊發涼,那是誰?宿舍樓樓梯下有個狹隘的三角空間,平時存放掃帚等物,有人在接近十一點時,走進了放掃帚的地方?!
他屏住呼吸,小心地沿着停車場,從另一條路繞到教師宿舍樓后,走向樓梯間。
那個人影背對自己,安靜地站着。
余皓:“……”
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人影轉過身,與他面對面。
陳燁凱。
陳燁凱就這麼靜靜地站在樓梯間下,猶如一個鬼魂。
“陳老師?”余皓一陣毛骨悚然,聲音都快不屬於自己了。
外頭傳來汽車行駛聲,明亮的車燈掃過宿舍樓一樓,有車來了,正要照亮余皓站立之處,說時遲那時快,陳燁凱猛地抓住了余皓手腕,強行將他拖進了樓梯間裏!
余皓在陳燁凱身上一撞,聞到他外套下、襯衣上殘餘的酒氣。下一刻,陳燁凱抬手,捂住了余皓的手。
“別吭聲。”陳燁凱極低聲地在余皓耳畔說道。
陳燁凱穿的外套不是今天爬山的那件,擋住了聚餐后的酒氣,而余皓渾身的血液凝固了,他不知道陳燁凱想做什麼,卻本着對他的信任,不發出任何聲音。宿舍樓外,汽車熄火,關車門,上報警器,聲音接連傳來。接着,男人的腳步聲朝樓梯不斷接近。
“好的,關鍵在於她一直沒醒。”男人在打電話,嘆息道,“我真不知道,到底還有什麼要說的。”
余皓感覺到陳燁凱的心跳瞬間上了一百六,他的一隻手始終揣在衣服兜里,沒有掏出來,此刻,陳燁凱的全身都在發抖。
余皓隔着外套,反手握住了陳燁凱的手,按着他,他摸到了外套衣兜里的一件東西。
“行。”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那就,麻煩您了。”
男人直接從他們身邊經過,並未發現躲藏在黑暗中的兩人,沿着樓梯走了上去。
“希望吧……”
聲音漸遠去,三樓電子鎖“嘀”一聲,關門聲響起。
陳燁凱才把手放了下來,誰也沒有說話,依舊在黑暗裏站着。余皓握住他的手腕。
“給我,老師。”余皓說。
陳燁凱不住發抖,最終慢慢鬆開手,任憑余皓把他的手從衣兜里抽了出來,並帶出了一把鋒利的手術刀。
手術刀透過衣兜,已將余皓的手割出少許血來,染紅了陳燁凱衣服的一角。
“余皓,你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找到我?”陳燁凱的聲音異常平靜,“這真的是命運使然么?”
余皓低聲道:“如果你希望的話,可以當它是。好了,沒事了,老師,這把刀現在由我保管。什麼也別想,忘了它吧。”
這些天裏,陳燁凱話中的隱喻、細小的表情與動作,彷彿隨着這夜的行為,而豁然開朗了。
余皓拈着刀,示意陳燁凱上去,回宿舍。
陳燁凱道:“上來喝杯咖啡吧。”
余皓答道:“明天再說,我困了,晚安。”
陳燁凱:“晚安。”
余皓在黑暗裏看不清陳燁凱的表情,但他知道今晚一定在某個程度上,徹頭徹尾地改變了陳燁凱的整個人生。
“上哪去了?”
余皓心事重重地走過操場,又被周昇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把手背到身後。
周昇喝了不少酒,靜靜站在籃球架下。
“問你話呢。”周昇的聲音裏帶着明顯的不耐煩,“說話!”
余皓說:“我……給你買煙去了。”
“買煙買到這兒來?”周昇明顯不信。
余皓說:“睡不着,順便出來走走。”
周昇:“煙呢?”
余皓摸出煙遞給他,周昇“嘿”了一聲,搖搖晃晃的,叼了根,做了個按打火機的手勢,余皓又拿出一個打火機。
周昇側着頭看余皓,似笑非笑,說:“點煙啊,傻站着做什麼?”
“喝醉了。”余皓說,“先回去吧。”
周昇擋在余皓面前,余皓無奈,只得給他點煙。
“咔”一聲,火苗照亮了余皓與周昇的臉龐,周昇湊過來時,眼睛突然睜大,看見余皓拿打火機的手上,全是血。
“余皓——!”周昇那聲咆哮,頓時震醒了深夜裏的前後三座宿舍樓。
余皓:“別激動!”
周昇歇斯底里地吼道:“你給我解釋清楚!”
半小時后,學校外的小旅館的標間裏。
“你瘋了啊!”余皓終於忍無可忍了,他無論如何要反抗一次,再不懟周昇自己都要憋炸了。
“我真不知道!”周昇的酒醒了一半,說,“我看見血的第一個念頭,就是你割脈!”
余皓:“我有毛病啊我幹嗎割脈!”
周昇:“你不是一向這樣的么?”
余皓:“我哪裏這樣了!”
余皓拿着枕頭抽周昇,周昇不住躲,最後余皓憤怒地把枕頭扔了,知道周昇只是讓着自己,畢竟別人是可以一個人單挑對方整個寢室的。
“別動!”周昇慫了不少,站在另一張床上的角落裏,訕訕道,“我錯了我錯了行了吧!當心繃帶脫了!”
余皓手掌上纏了繃帶,想死的心都有了,手機正在“噔噔噔”地響,微信群Q|Q群一堆消息,整個年級所有的寢室都聽見了,周昇半夜三更,在操場上發神經一樣大喊余皓的名字。
傅立群打了個電話給余皓,問:“找着人了吧?”
余皓告訴傅立群經過,才知道原來周昇喝醉了,先是回寢室,知道余皓不在以後,又翻出來找他。
“剛才是他喊你名字吧。”傅立群問。
“是我!”周昇道。
傅立群道:“你別發酒瘋了,趕緊回來睡吧,人呢?在哪兒?我下來接?”
“我帶他出來開房了。”余皓說,示意周昇別多說,周昇便點點頭。
傅立群說:“行,那我真睡了。”說著掛了電話,剩餘皓與周昇面面相覷。末了周昇起身,收拾用過的碘酒與繃帶。余皓又道:“割脈有割手掌的么?你來一個我看看?”
周昇拿起手術刀端詳,說:“大半夜的,我哪兒看得清楚你割了什麼地方!”
余皓左手拿了手機滑開,果不其然,裏頭全在@他:周昇在樓下叫你名字呢。快把人領回去。周昇喊你呢喊你呢。給我解釋清楚……余皓心裏怒吼道:我聽見了!不用你們提醒!接着把手機關了。
周昇收拾完,把身份證放好,一頭倒在床上,疲憊不堪。
余皓道:“你還聽我解釋么?”
周昇以枕頭蓋着臉,從被子下伸出手指,朝余皓床上一指。
“睡。”周昇的聲音帶着幾分冷酷,彷彿恢復了將軍的身份,“困了,夢裏說。”
這是在施坭事件結束的四個月後,余皓第一次正兒八經地,再次主動進入了夢境世界裏。
他睜開雙眼時,發現自己正坐在夢中宮殿正中央的王座上,兩側全是武官。背後則是一副巨大的屏風,上頭現出浮雲與群山,正是白天爬過的天青山。
宮殿內以金、紅、銀材質裝飾得華麗輝煌,滑動的紅漆雕花大門依次自動打開,一層層現出殿外的鎏金地毯。余皓低頭,發現自己衣着十分違和,並非王袍而是一身黑執事的制服。而周昇身穿紅黑色龍鱗甲胄,背着一面盾牌,腰畔佩一把三寸長的金鐵長棍,闊步走了進來。
“恭迎將軍!”兩側武官齊齊單膝跪地。
余皓:“……”
“喲,裝修得挺漂亮。”周昇把宮殿一側書架上的《線性代數(下)》抽出來,翻了翻,“夢裏還念書呢。”
余皓:“我的NPC,為什麼要朝你下跪?”
周昇:“他們崇拜我不行嗎?”
余皓:“臭屁吧你。”
周昇:“想打架?”
余皓:“在這兒你打得過我?”
周昇:“那可說不準,練練?”
周昇走到王座前,余皓以為周昇這神經病真要動手,他左拳按在右胸前,朝余皓行了個禮,稍稍躬身,做了個“請”的手勢,說:“小狐狸,出門走走?”
“我哪裏像狐狸了!”
余皓這才起來,跟隨周昇離開宮殿,前往天台上。夢裏的都城比起上一次,又發生了少許改變,燈籠、焰火都沒了,取而代之的是溫暖的陽光,以及春季明媚的鮮花。
意識世界裏的景色,彷彿隨着現實中的四季感受而產生變化。而宮殿群落外,面朝群山的平台上,則毫無徵兆地多出了一座弔橋,弔橋通往雲端,正是余皓白天走過的地方。
“回憶事情經過。”周昇朝余皓說,“想像你面前有個屏幕,讓我看看,不介意吧?”
余皓與周昇面前投射出了一段記憶映像,展現的是以余皓視角,在深夜裏宿舍樓下窺見的全過程。
“就這樣。”余皓說。
周昇安靜了好半晌,余皓側頭看他,問:“怎麼辦?”
“能怎麼辦?”周昇喃喃道,“他想殺人啊。”
余皓道:“我不敢問,刀還在房間裏呢。他對林教授為什麼有這麼大的仇恨?他們不是師生么?”
“那你得問他去。”周昇嘲道,“我又怎麼知道?”
余皓懷疑地打量周昇,周昇說:“這是夢裏,就不用使眼色了。”
“你是不是知道什麼?”余皓問。
周昇沉吟片刻,余皓本以為他在思考,周昇卻道:“看啊。”
余皓才發現,周昇面前的空間,也展開了一幅屏幕,上面跳動着以周昇視角,看見的醫院內的情形。
周昇面前,出現了面目猙獰的林尋教授,正聽周昇說話。
“什麼時候?”余皓大多數時候都和周昇在一起,他不記得他們一起見過林尋。
“交自行車報名比賽那天。”周昇說,“我在醫院裏守着梁老師,剛好這傢伙來了。”
余皓想起來了,那天他發現周昇臉色有點兒不對,原來是因為這事?
“怎麼了?周昇同學,有什麼困難就說。”
“那個……”周昇誠懇的聲音道,“不如我便宜賣您個沙包?我們拳擊社團裏頭有好多呢,花錢買一個也不貴啊,天天拿老婆當沙包練手,不好的!林教授!”
“你怎麼到哪兒都找人吵架?”余皓無奈道。
周昇無所謂地說:“我不過刺了他兩句,問他平時在家裏打不打老婆。”
余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