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第三十五章 太后&九千歲(二)
送走了小皇帝司馬沂,采苓連忙將案上的盤盞撤下來,換上了一套芙蓉白玉茶具,其中正是溫度剛剛好的茶水,她將透澄的茶水沏入茶盞中,“娘娘嘗嘗,這是今年剛呈上來的貢茶,喚作靈溪,奴婢聞着這味都與旁的茶不同些。”
顧央左手支頤,接過采苓雙手呈上的茶輕輕一抿,深紅的唇色沾了茶水,多了幾分晃人的嫵媚,“哀家覺着,還是原先的那碧澗茶飲着清爽些。”
采苓便道,“奴婢這就讓他們把這茶從庫房裏撤了。”
“嗯,”顧央淡淡回了個音節,她摩挲着茶盞上的芙蓉繪紋,忽然又道,“將那茶給皇兒送過去罷,他怕是會喜歡甜些的東西。”
采苓有些驚訝,但還是扶身應道,“是,娘娘。”
“娘娘原先不是不愛管這些事,怎麼又與陛下親近起來了?”採薇一邊給顧央捏着肩,一邊問道,她算是原主的最重要的一個心腹,平日裏有什麼,也說得上幾句話。
顧央輕哼一聲,不咸不淡道,“你倒是懂哀家的心思。”
採薇微微笑道,“奴婢可不敢猜娘娘的心思,只按着娘娘的意思辦事就是了。”
顧央不置可否,擱了茶盞才緩緩道,“哀家怎麼說也只是太后,是個女人,如今看着風光,待哀家老了,身邊沒有傍身的兒女,還不知道是什麼光景。哀家與皇帝也未有什麼過節,如今對他好些,往後起碼有個稍微靠得住的兒子,”她抬手讓採薇停下動作,站起身來看着殿外一片明朗光輝,輕嘆,“這天下啊,終究還是大錦皇帝的天下。”
採薇在她身後屈膝行禮,“奴婢省得了。”
......
見過了小皇帝司馬沂,顧央也打算見一見傅聽雪,只是傅聽雪身為司禮監掌印兼東廠督主,雖是在宮內的,但並不需要時時向太后請安,頂多是見一見小皇帝,因此只能尋一個適合的時機。
而一向負責探聽消息的東廠這邊,已有人將太後有意拉攏皇帝的消息遞了上去。
九千歲所居之處自然不凡,景緻錯落,樓閣台榭美輪美奐,亭閣所用一磚一瓦都有細緻雕琢,一柱一欄都是以紫檀木或紅木製成,華美異常,卻並不流於庸俗,所經太監婢女也都神色恭敬,眉梢眼角都不移動一分。
這雕飾最為精緻華美的屋內,窗邊鮫紗紋金簾旁擺着一架檀木軟榻,榻上斜靠一人,也不知究竟有沒有將下屬傳上的消息放在心上,或許此間也本就沒有什麼能讓他放於心上。
他不緊不慢地伸手在身旁的果盤內挑揀,深紫綉紋袖袍下一隻手極白,可賽霜雪,手指骨骼分明,指節修長,小指上戴着嵌着紅寶石的金甲套,在一盤色澤鮮艷的櫻桃襯映下,顯得越發蒼白透明。
像是終於挑了一個合心意的,那隻手將櫻桃取了起來,卻只拿在手中觀賞。
跪在他不遠處的宦官也低着頭不敢吱聲,只等着這榻上的祖宗發話。
良久,才有幽幽冰涼的一道嗓音響起,“咱們這太後娘娘,真是越發聰慧了。”
一名在他身邊侍候的錦袍內侍連忙上前,躬身道,“這太後向來是不與您作對的,如今忽然親近陛下,怕是想對您不利,不如讓奴才——”他的話陡然一收,手上驀然做了一個下劈的動作。
“呵,”榻上之人意味不明地輕笑一聲,卻教屋內其他人登時後背冒汗,“你真以為這太后好對付么?”他雖這般說,語氣還是輕飄飄的,仍是不甚在意的模樣。
“太後娘娘有了動作,我這做臣子,也不好不聞不問,”他隨手捏破了手中的櫻桃,艷色的汁水順着修長的指躺下,別有一番妖嬈之感,身旁的宮女立即呈上綉有蟒紋的絲帕供他擦手,“五日後的落日宴,還要好好向太后請安。”
落日宴是大錦皇家每年夏季必定要舉行的宴會,場地設在御花園中,傍晚落日之時開宴,其間酒水膳食無一不精無一不美,官家小姐當眾獻藝,文人賢士吟詩作對,各位貴夫人也都會為自家兒子女兒相看,自然最重要的是皇家相看妃子皇媳,現下司馬沂年幼,先帝駕崩不久,自然不會納妃,後宮空虛,操辦的擔子就落在了身為太后的顧央身上,該請的人都一一讓採薇等人寫了帖子,親自遣人送至府上,宮宴菜品也都是由顧央一一看過,確保既不過於奢華衝撞了先帝,又能讓主賓盡歡。
顧央就這麼連着忙了幾天,等到歇下來的時候,也已經是落日宴的前一天了。
這天司馬沂並未前來請安,按着他一直的熱乎勁算是不太正常,顧央也許久沒有出長樂宮,便決定帶着採薇和德音一眾去皇帝的未央宮看看。
剛到了未央宮,便見宮門前立着一排太監宮女,然而讓顧央注目的卻是另一批人——身着墨黑色以紅線綉檮杌的錦袍,面色漠然的一眾侍衛。太監宮女見了太后儀駕,立即叩首行禮,而那群人也只微微躬身,面上神色與恭順沒有半分相似之處。
顧央淡淡道了平身,看着那群墨衣侍衛,心中已有了個答案。
領頭的大宮女起了身,即刻走至顧央面前,恭敬道,“奴婢不知太後娘娘鳳駕,實在該死。”
顧央一手搭在採薇臂上,一手擱在小腹前,金紅相間的鳳袍流雲袖層疊垂下,她淡淡道,“哀家來看看陛下,陛下在何處?”
“回娘娘的話,陛下正與......”宮女下意識地看了眼不遠處如石尊般立着的侍衛們,才又小心翼翼道,“正與九千歲在宣室殿商討國事。”
“是么,”她抬手扶了扶雲鬢上的碧玉刻鳳金步搖,輕笑道,“那哀家就去宣室殿看看皇兒,也好好犒勞犒勞我們大錦居功至偉的九千歲。”
宣室殿向來是皇帝辦理國事之處,但顧央如此提出,卻沒有任何人有異議,那宮女聞言,便又扶了扶身,轉身領着顧央等人往未央宮宣室殿去了。
宣室殿外,候着的太監見了太后儀駕也弓着身子引着入殿內,尖細的嗓子唱道,“太後娘娘駕到——”
那太監為顧央開了門,顧央抬眸便見殿內坐着兩人聽了太監通報也站了起來,一人正是司馬沂,身着皇帝便服,另一身影悠然,卻正是她想要見見的九千歲傅聽雪。
司馬沂看顧央走進來,抱拳躬身道,“母后。”
顧央微微一笑,上前扶住他小小的肩膀,“母后就是來看看皇兒,”她側目看向一旁立着的傅聽雪,“哀家沒有打擾陛下與督主議事罷?”
她不動聲色地收斂了眼眸中的一絲訝然,原主身在後宮,幾乎沒怎麼見過這九千歲,即使見了,也不過是遠遠一望,不得其面容,而她此時一見,忽然也明白了何謂無以言表的美。
那確實是一張無法用言語描繪出的容貌,如瀑墨黑的長發束在烏紗描金蟒紋帽下,膚色蒼白,五官極為昳麗精緻,一雙極黑極深的狹長鳳眼,初看猶如浩瀚星空,但一對上那漆黑的瞳孔,便如同瞧見了九幽地獄,彷彿有無數白骨寂陳,鮮艷的血河緩緩流淌。
他身着重紫的寬袖錦衣,胸前肩上以金線綉着四爪蟒紋,那紋路栩栩如生,似乎真有金蟒盤踞其上,對人絲絲吐着信子,而他此刻施施然立在一邊兒,如飲了鮮血般猩紅的唇微彎着,極出色的容顏,偏只讓人覺着背後冒汗,冷厲悚然。
“太後娘娘能來看望陛下,母慈子孝,可謂我朝之幸,臣哪裏會見怪。”他輕笑,聲音並不陰柔尖利,雖不比男子低沉,卻別有一番韻味,仿若琴弦輕吟,只是這世間除了顧央,怕是無人敢欣賞了。
顧央微一頷首,硃色唇畔的笑意味不明,“哀家讓德音帶了些糕點飲子過來,正巧督主也在,不如也一同嘗嘗罷?”
她雖是這麼說,已吩咐採薇和德音將帶了的東西擺在了案上,也料定了傅聽雪不會留下,不過是場面話,說話的兩人都心知肚明。
果然,傅聽雪微一拱手,“太後娘娘為陛下備好的糕點,臣可吃不了,這就告退了。”也不再多說什麼,轉身走了,而候在殿角的幾個黑衣侍衛也立即跟在了他身後。
顧央看他消失在殿門外,才收回視線,她將青蓮玉盤往司馬沂的方向推了推,隨意問道,“皇兒看這九千歲如何?”
司馬沂仔細看了看顧央面上神色,卻也不知她到底是何想法,便垂眸道,“傅督主乃我大錦肱骨之臣。”只是孩子心思,難免還有幾分僵硬之色。
顧央伸手點了點他的額頭,輕笑,“母后聽着,皇兒該是說這九千歲欺君罔上,獨攬大權,實乃大錦一顆毒瘤,”她看着他纖長的睫毛,意味不明繼續道,“在皇兒心裏,母后怕也是與九千歲差不離罷?”
司馬沂猛然抬頭,“兒子絕沒有這種想法。”
顧央撫了撫精緻刺繡的雲袖,緩聲道,“有這種想法也好,沒這種想法也罷,只是皇兒該記住了,為君之道,絕不是皇兒如今想的這般簡單,”她瞥了眼司馬沂隱有不忿的臉,“記住帝師教導過你冕旒隱含的真意,記住在這君臣之道上,水至清則無魚,待你真正學會這養魚之道,又何懼這天下大權落於旁人之手?”
司馬沂若有所思,“母后......”
“罷了,”顧央抬了抬手,輕嘆道,“哀家就是過來瞧一瞧,如今哀家也有些乏了,這就回宮了。”
司馬沂只得道,“兒子送母后。”
顧央又呼啦啦帶着一群人回了長樂宮,她也不指望靠着這次改變司馬沂什麼,倒是遇到傅聽雪是意外之喜,之後,就只待第二日的落日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