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我不知道,」雲娘突然想到湯巡檢曾向荼蘼提過紅娘,便道:「大約就像《西廂記》裏的小姐一樣吧。」
「唔,那天我見你拿着《西廂記》在看,」湯巡檢突然輕聲笑了起來,「你不識字?」
雲娘想起了那天在卜家店裏,自己正是拿了《西廂記》擋在前面,原來被湯巡檢看到了眼裏。不過《西廂記》裏的小姐有什麼不對嗎?
雲娘這時離湯巡檢已經有了三四步遠,驀然感覺身上的無形的壓力又小了許多,便搖搖頭,「我不是大小家小姐,自然不識字。」
「也是,」湯巡檢點點頭,京城中大家閨秀亦不是都讀書識字的,更不必論盛澤鎮上,識字的女子可能很少很少吧。又奇怪地問:「聽說妝花紗的絲譜要幾十頁,你不識字怎麼認得?又怎麼背下來的?」
當時雲娘想進官織廠織妝花紗那處看看,自己也只當她好奇,卻沒有想到她竟然果真學會了織妝花紗,而且織出來的與官織廠一模一樣。就是官織廠的人也沒有真心認為雲娘是在織廠里學的,反以為她在外面學過,因為從沒有人只憑着看過便能學會的,更何況還有幾十頁的絲譜,多少老織工也背不下來,要一面織一面對着看。
自己只當她悄悄將絲譜抄了下來,卻沒有想到一個織娘定然是不識字的。
雲娘卻道:「官織廠里的絲譜並不給我們看,我是看到織工織紗便一點點記下絲譜,有的地方沒看到便自己推算出來的。」
一幅百蝶穿花圖,看着並不大,但是若是一根絲一根絲的算起來,何止成千上萬根?湯巡檢不由得瞠目結舌,「這麼多的絲,你怎麼能一一記得住?」
「其實也不用一根根都記,只要記得那一百隻蝴蝶和折枝花葉的形狀顏色就行了,織出來就與按照絲譜織的一樣。」
湯巡檢便點頭笑道:「你果真聰慧異常。」
「哪裏,」雲娘倒覺得惶恐起來,「我不過是個尋常織娘罷了,若不是湯巡檢讓人把我帶到了官織廠里,我哪裏能學得妝花紗?」
大約提到了織錦,雲娘倒不似剛才般的難為情,突然又想起了家裏的織機,終於想起了來時準備好的話,又順利地說了出來,「那台織機一定很貴吧,又配了那樣多的線。我本不該收的,可已經裝好了,若還回來亦是白放着,不如就算湯巡檢與我合夥置的吧,織了紗我們分成。」
見湯巡檢一聲也不響,只直直地瞧着她,趕緊低了頭,卻將心中的話一併都講了,「以後的絲線都是我買,織了紗出脫,湯巡檢五成,我五成,可好?」
其實雲娘與孫老闆商議時,絲線都是孫老闆買,雲娘還要三成,現在加了絲線的價,雲娘所剩的也不過一成多點而已,湯巡檢一定是不懂這些的,只不過,她總不肯讓他吃虧就是了。
雲娘聽湯巡檢依然沒有答應,抬頭去看他,見他早已經收了笑臉,神情肅然,顯然聽懂了自己的意思,便又絕然地道:「你若不肯,我便讓人把織機送回巡檢司來。」
剛剛自己回絕時,湯巡檢還在笑,恐怕是沒有將那話放在心上,總覺得自己對他是有情的。不錯,自己對他是有情誼,但自己的決心卻也是極堅定的。
他們間只能是合夥兒織錦的關係,其餘的自此全部要斷了。如果湯巡檢不答應,不管這織機她有多喜歡,也一定送回巡檢司。
湯巡檢果然聽懂了,便未再推脫,點了點頭,「好,就聽你的。」
雲娘鬆了一口氣,心裏卻也絞痛起來,她已經將要說的都說了,湯巡檢也都答應了。從今以後就算合夥兒織錦了,那就是一起做生意,再無別的瓜葛。
來的時候想得很明白,可真到了這個時候,依舊還是難過得很,但是雲娘悄悄地握住手道:「我們寫個契書吧。」
既然是做生意,就要有做生意的樣子,將所有事項都一一講清,將來也免得會有爭執。當然自己和湯巡檢是不會有爭執的,不過,還是要事先說明白。雲娘能看得出,湯巡檢是不大在意這些事的人,所以她更要替他打算好。
就在雲娘以為湯巡檢不會同意,正待勸說時,湯巡檢卻又笑道:「好吧。」
說著重新坐回了桌前,桌上原本就擺着紙筆等物,現在鋪了紙磨了墨,提筆便寫了一篇字遞給雲娘。
雲娘雖然沒讀過書,但是三弟小時去學堂時她極是羨慕的,就在學堂門外將起蒙的《三字經》背得滾瓜爛熟,反過來教三弟。後來,三弟開始認字,她也曾拿着他的書跟着認了幾個,但是沒多久弟弟便走熟了路,不再用她接送,她也要在家裏做活,就完全放下了。
現在看着眼前排成兩行整整齊齊的二十個字,便認出了兩三個,卻不知為什麼契書里沒有「絲」、「錦」等字,反會有「牛」、「女」、「手」字。想想便問:「我看人家的契書前頭都寫着兩個字。」
湯巡檢又笑,「是‘契書’二字吧?」
「是。」
湯巡檢便拿起筆來,看看自己寫的兩句詩,「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笑了笑,便在最前面添了兩個字,想了想又在下面落了自己的字,遞給雲娘道:「拿去吧,這就是契書。」
雲娘見過契書,自然知道契書兩個字是什麼樣的,是以湯巡檢寫的時候就覺得不大對,現在接到手中一看,臉就熱了起來,原來上面兩個字卻是自己的名字,「雲娘」。
這時候,她便明白了,湯巡檢根本就沒想寫什麼契書而是寫了別的字給自己,而且還是與自己有關的,自己雖然看不懂,卻也知道應該是詩啊詞啊的。
心思一轉,雲娘卻也不說破,只將那「契書」收了起來,向湯巡檢一禮告辭出去了。
織機在自己屋裏,所有買線、織紗、發賣的事情都由自己做主,自己必不會少了湯巡檢的,那麼這契書寫不寫都沒什麼,只要記在心裏就行。
而湯巡檢這篇字,她想留着,也算是一個念想兒吧。
雲娘回了自己的房子,將那紙展開又看,先在「雲娘」兩個字上描摹了幾回,然後又猜「女」一定是指自己,而那手也是說自己的手,只是「牛」卻怎麼也想不出是什麼意思。
想了一回,卻又突然醒悟到,今天已經徹底回絕了湯巡檢,以後兩人絕不會再有瓜葛,還想這些做什麼!
將紙折好收到了箱子最底層,雲娘根本沒有一點困意,便點了燭火進織房,坐到織機前織了起來。
這一次,雲娘織的還是百蝶穿花,卻又不是原來的百蝶穿花。先前的百蝶穿花紗是一整匹紗上均勻地分佈着一百隻各種姿勢各種顏色的蝴蝶,又配有各色的折枝花和葉,現在雲娘想織的卻是最適做帕子的那隻蝴蝶和花。
上次讓蘇娘子將整幅的紗裁成帕子,並不能保證每塊帕子上都有一隻蝴蝶並一枝花葉,而且位置也不能盡如人意。現在她要將最適合做帕子的那塊整齊地織在整匹紗上面,每一排五個,共二十排,這樣總共織下來,一匹紗要比過去的短,用的絲也要比過去少,而卻能做出一百塊最完美的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