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史家人呢?」當初自己可是讓人保住史家的小輩們了。
答話的人是認得雲娘的,便陪笑道:「聽說夫人特別關照了史家,因此倒也沒有人再為難他們,現在回到原籍去了。」
「可知他們原籍在哪裏?」
「倒是不大清楚,不外是下面哪一處的軍屯。」
雲娘悵然若失,命人在城門處借了了鍬鎬,親自將土封加厚,又憑弔設祭方回。
湯玉瀚當日回來甚晚,卻見雲娘還沒有睡,正在燈下寫字,便道:「有什麼急的,明日裏再寫,小心傷了眼睛。」
雲娘見了他卻搖頭道:「這摺子明日就要送出去,今天一定要寫好,你幫我看看文辭,是不是應該再改得雅一些。」說著將自己寫的摺子遞過來給他,又將史夫人的事情詳細地講給他聽,末了道:「我原以為朝廷定然彰表史夫人她的兒子們呢,回來問了,原來並沒有,只免了史家一家的罪,史夫人不但沒有封賞,就連原來的誥命夫人都奪了。」
湯玉瀚回遼東后自然也聽過史夫人的事,只是廖廖數句,當時並未十分在意。現在聽雲娘繪聲繪色地講起當時史夫人帶著兒子親上城牆殺敵,又教她犒軍守城的功勞,便也讚嘆不已,「不想小小的邊城,竟有如此不凡的巾幗英雄!」又道:「朝廷之所以沒有封賞史夫人,是因為史夫人誥命夫人是因為史友才得的。史友反叛,史夫人的誥命身份自然就沒了,且按例她和史家人做為史友家眷要受到牽連,如今沒有問他們的罪便是格外開恩了。」
又將先朝時的掌故講給她聽,「易安居士也曾因出首告夫而受牢獄之災,儘管她並無過錯,所告之事也有道理,又有實據,只是律令即如此,朝廷如此判決並非沒有道理。」
雲娘卻不服,「女子嫁人了,自然以夫君為重,但是若是嫁到了賊人,是跟着他去做賊對還是將賊告官對?」
湯玉瀚只覺得自己學識十分地淵博,舉了易安居士的例子來說明,沒想到反被雲娘問住了,「做賊自然是錯的,可是按律令婦人告夫便要先入獄兩年,可若是不告,恐怕也就等於與賊為伍了。果真為難。」
雲娘便氣道:「史友反叛朝廷,史夫人本不知道,而且她一心向著天|朝,親自率兒子上城牆殺敵,怎麼能因為史友的罪而抹殺呢?」
湯玉瀚並不是迂腐的人,設身處地想了一想,便道:「你說的有理,我來給朝廷上書,為史夫人請求封賞。」
雲娘搖頭,「此事與我關係深切,我便想自己上書。而且,我亦不只要為史夫人請求封賞,而是要將此事到皇後面前辯明是非,將來若是再有如此遭遇的女子,也可以按此例得到保全。」
雲娘一向是個溫和的人,且她並不大關切時事,反倒寧願自己關上門織錦,但是今日突然十分地倔強,自然是感傷史夫人之事,但湯玉瀚也品出另外的意味。就像自己早知道的,她這個如水般的女人,骨子裏卻是極剛硬的,當年她一嫁所遇非人,就沒有忍氣吞聲,決然和離。
自己中伏遇難,多少回來的人說了,就連二舅舅都信了,唯有她只憑着當時自己一點安慰她的心,拖着病體毅然北上,竟然就找到了西夷人的駐地,將自己接了回來。
眼下的事情道理其實是相似的,史夫人就是不甘心為叛賊的家眷,才跳下城牆,雲娘便是替她鳴不平。
無怪當初結識了雲娘之後,自己便越來越被她吸引,一個柔軟的女子,卻有如此的豪情,方是她真正不同尋常的風格,就如高高山上瑩白如玉長年不化的雪一般傲然獨立。
湯玉瀚想通了,不由得贊了一聲,「無怪人說俠骨柔腸,先前我不知道,如今方才懂了!」
雲娘自知當不起俠骨柔腸這樣的讚美,其實她就是想認真講一講道理而已。
湯玉瀚聽了,免不了要問:「只是你的道理是如何想出來的?一向與人不同,卻越想越覺得駁不倒。」
「我也沒想過,只是心中便是如此認定的。」
湯玉瀚讀了很多書,見識亦廣,便不覺得雲娘的道理是平白生出的,細細一思量,便笑道:「你的話也不錯,果真是你心中就有的。」
又剖析一番,「我也在盛澤鎮住過兩年,現在回想,江南織娘果真與別處有所不同,因會織錦,能為家裏賺錢,便與別處的不同,聽說還有自己梳起了頭一生不嫁的,家裏父兄亦不能管。概皆因你們能養自己,便覺得身為女子也不必一定不如男子吧。」
雲娘卻沒有想這麼多,現在也沉思了一回,「似乎也對,蘇娘子、於寡婦,還有好多人似乎正是如此。」突然又想到一事,「你會不會嫌我太過剛硬了?」當初雲娘再嫁前便因此不安,只怕玉瀚不喜。
卻看玉瀚瞧着她只管笑,便也知道自己問的好蠢,玉瀚若不喜歡自己,他們豈會十分的融洽?於是便又問:「可是,你怎麼會喜歡我這樣的呢?」
玉瀚既然不答,她便也學着他方才的樣子剖析一回,「我想着,若只要美貌的溫順的女子,以你的身份家世還不是要多少有多少?你卻不是那種只看皮囊的俗人,更在意情投意合,且你如此有本事,反不必非壓着妻子一頭了。」說著撲到他的懷裏,捏住他的鼻子問:「是也不是?你不許再笑,趕緊答我。」
湯玉瀚被她這樣一撲,心都化了,「自然是的,而且又有一樣,天下只你對我最好。」他先前也沒有這樣細想過自己,倒是雲娘看得比自己明白。
說著拿起摺子念:
女子若不幸嫁與歹人,是從歹人為非做歹乎,亦不從乎?若是應從,便應盡忘其家國父母朝廷律令,以歹人之意為意,以歹人之心為心,犯上作惡無所不為,並教子女為歹,其實也正與朝廷律令不合,故大謬哉!當此之時,雖為人妻,亦應大義為先,對上思忠心報國,對下思教導兒孫,至於勸諫反駁告發,皆屬正道,至於危急時刻,手匕惡賊,亦不為過!
今有史友之妻,本名左蘭,本性剛毅,未嫁時曾手刃二夷,此番襄平被圍之際率子守城,子喪而不下城,知夫叛而自盡,兒孫輩亦皆英烈。如今為左蘭請封誥命,彰表並恤其子孫。
再次讚嘆不已,「寫得果真好,縱然文辭只是一般,但卻真情實意,反更動人,我竟不能改動一字!」
杜雲娘一腔憤慨,當晚又在燈下重新謄寫,五更方畢,第二日一早便令人將書通過驛站送往皇宮,她是誥命夫人,既然遇到如此之事,斷沒有不上書之理,正應送至皇後面前,為天下女子爭上一爭。
其實最初寫摺子的時候,雲娘並沒有想太多,可是她越是寫,越是覺得這其間的道理越是要辯個明白。皇后是有才學的女子,她見了應該能明白自己所思吧。
就是皇上,亦是個極通情理的明君,他自然會選擇如史夫人一般的為國盡忠的女子,而不會因為什麼「夫為妻綱」,便要好端端的女人一定跟着歹人為非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