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求超越主義的現實

尋求超越主義的現實

閻連科越來越感到,真正阻礙文學成就與發展的最大敵人,不是別的,而是過於粗壯,過於根深葉茂,粗壯到不可動搖,根深葉茂到早已成為參天大樹的現實主義。現實主義像小浪底工程和三峽大壩樣橫斷在文學的黃河與長江之上,割斷了激流,淹沒了風景,而且成為拯救黃河與長江的英雄。從今天的情況說來,現實主義,是謀殺文學最大的罪魁禍首。至少說,我們幾十年所倡導的那種現實主義,是謀殺文學的最大元兇。自魯迅以後,自“五四”以後,現實主義已經在小說中被改變了它原有的方向與性質,就像我們把貞節烈女改造成了嫻熟雅靜的妓女一樣,使她總向我們奉獻着貞烈之女所沒有的艷麗而甜美的微笑。仔細去想,我們不能不感到一種內心的深疼,不能不體察到,那些在現實主義大旗下風擁而至的作品,都是什麼樣的一些紙張:虛偽、張狂、淺浮,庸俗,概念而且教條。時至今日,文學已經被庸俗的現實主義所窒息,被現實主義掐住了成長的喉嚨。可是,儘管這樣,這些所謂的現實主義的作品,還在我們閱讀的大街上招搖過市,晃來晃去,穿街而行,而且它們都如遊行示威一樣,打了橫幅與旗幟,穿了由上邊學者和理論家們下發的如獎盃獎狀一樣光亮筆挺的現實主義的西裝。閱讀了大街,成了他們展覽的櫥窗,一街兩岸,都是他們以藝術的名譽擺設的高檔櫃枱。而讀者,只是他們手裏隨意把玩的泥捏的上帝,和乞丐樣等待他們的恩賜藝術與思想的上帝。是他們,強姦了藝術。強姦了文學。強姦了讀者。強姦了曾經是那樣偉大而神聖的現實主義。現實主義,成了他們用嫖資供養的可隨時隨意發泄文學**的資深妓女、千古名妓。從而不得不使文學的每一次成長,為了擺脫妓女的束縛,卻付出了犧牲母親的代價。看看,托爾斯泰不過是他們的一頂帽子,巴爾扎克不過是他們的一條領帶,魯迅和曹雪芹,不過是他們胸前的兩枚裝飾性衣扣。有些時候,連卡夫卡、福克納和馬爾克斯那樣的寫作,也會成為他們在現實主義的跑道上撒歡的鞋帶和鞋底上釘的跳舞的鞋鎦。可是,巴爾扎克、托爾斯泰、魯迅、曹雪芹的靈魂,不是被他們的口水所淹死,就是被他們寫作的尿水所沖沒。還有卡夫卡、福克納和馬爾克斯們對寫作本身所關注、探索的精神,對社會和生活本身所關注的焦慮與不安,卻被他們的微笑寫作的美容,遮掩得雲白日出,乾乾淨淨,使得他們那樣寫作的微笑,像妓女房事之後臉上露出的鮮花般的笑容一樣,美艷奪目,散發著撲鼻的香味。真的,請你不要相信什麼“現實”、“真實”、“藝術來源於生活”、“生活是創作的惟一源泉”等等那樣的高談闊論。事實上,並沒有什麼真實的生活擺在你的面前。每一樣真實,每一次真實,被作家的頭腦過濾之後,都已經成為虛假。當真實的血液,流過寫作者的筆端,都已經成為了水漿。真實並不存在於生活之中,更不在火熱的現實之中。真實只存在於某些作家的內心。來自於內心的、靈魂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強大的、現實主義的。哪怕從內心生出的一棵人世本不存在的小草,也是真實的靈芝。這就是寫作中的現實,是超越主義的現實。如果硬要扯上現實主義這桿大旗,那它,才是真正的現實主義,超越主義的現實主義。現實主義,與生活無關,與社會無關,與它的靈魂——“真實”,也無多大幹系,它只與作家的內心和靈魂有關。真實不存在於生活,只存在於寫作者的內心。現實主義,不存在於生活與社會之中,只存在於作家的內心世界。現實主義,不會來源於生活,只會來源於一些人的內心。內心的豐饒,是創作的惟一源泉。而生活,僅僅是滋養一個優秀作家內心的養分。我們總是被現行的,有一定來源和去向,目前在視野的街上游來盪去的所謂的現實主義,弄得眼花繚亂,迷失方向,所以,當我們偶爾清醒的時候,會被所有的人看做是頭暈腦漲、神經錯亂的時候。既然這樣,那就這樣去吧。既然要擺脫妓女,就必須犧牲母親,那就犧牲母親好了。至多,母親會給我們一記耳光,那就讓我們把左臉和右臉都迎着耳光罷了。因為文學的成長,總是以擺脫現實主義而獲求另外的現實為前提,那麼,我們為什麼么不這樣一試呢?也許,現實主義是文學真正的鮮花。也許,現實主義是文學真正的墓地。我們已經把它當做鮮花看了幾十年,現在,就讓我們把它當做寫作的最大墓地吧。如果我們不能為擺脫墓地而活着,只能為擺脫墓地而死亡,那就讓我的寫作,成為墓地的葬品好了。我將為此而自豪。2003年11月18日於北京清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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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的“百年孤獨”――閻連科《受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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