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天是越來越熱哩,冬日成了酷夏哦
受活的出演原不是聚在一處兒。只有柳縣長在列寧紀念堂前準備一剪了斷了那落成的綵綢的第一天。受活的絕術在紀念堂前廣場上,敷衍着出演了一場外,然後就散散分分到各個景物處地兒出演了。猴跳兒是領帶着腳穿玻璃瓶的小兒麻痹在黑龍潭那兒出演的。耳上放炮的馬聾子是,領帶了人在銀杏林那兒出演的,葉上刺繡的癱媳婦,是和盲眼聽音的桐花在鹿回頭的河邊出演的。茅枝婆和她的九蛾兒,是把出演擺在去往另一個山頭看日出、日落的山腰上。你參覽完了紀念堂,那你就該去參覽那些啥兒九龍瀑布呀,絕壁石刻呀,山頂石林呀,青蛇白蛇的水洞呀,還有新近鮮時,雙槐的讀書人才編造的古老傳說中有黑蟒怪獸出沒的黑龍潭水呀。那些景呀物的,都分佈在一條沿着溝溪順流而下的水道旁,那些出演也就散落分佈在了水道的兩旁了。也許你覺得那些山呀水的並不是啥兒鮮見罕遇的物,可受活人的出演卻是絕世的,不能不去瞄看的。誰都知曉,去買列寧遺體那一筆天款是由受活的出演掙了回來的。都知曉受活人的出演在南地世界上一張票賣到過上千塊。不說上千塊,就是八百塊錢那也是耙耬人一家一年的收成哩。肯用一家人一年的收成去買一張門票兒,看一場瞎、盲、瘸、拐、聾啞的殘人出演,不消說,那絕術是非同一般呢,是圓全人永遠也不敢、也不會的絕術呢。日頭落山了,黃昏前的那一瞬時兒的寧靜降下來呢。遠處的山巒溝壑都沉沒在深靜里像世界落進了一眼枯井一模樣。早些時,也不見人手拿了啥兒呢,到了這當兒,他們都去到紀念堂前的廣場看受活人的出演時,各人的手裏竟都有了吃食啦。冷白的蒸饃呀、袋裝花生呀、蠶豆呀、油黃的烙饃呀、小鋪里的餅乾呀、蛋糕呀,隨處兒都在叫賣的茶蛋呀,八八七七的,五天六地都是啪喳啪喳嚼吃的聲音兒,都是白咕嚕嚕喝水的音響兒。那些在山上就近賣吃食的庄人們,是在這幾日走了財運啦,連他家早幾年的壞麥黑粉蒸了饃也都被一搶而空了。那些沒啥兒賣的庄稼人,用殺豬的大鍋燒開水,用桶挑上山,也都成了金水玉湯兒。天是冬天哩,可這兒卻暖得和夏天的黃昏樣。夏天酷熱時,山上極爽涼,這當兒山上也是極為爽涼的。不同處是夏天的爽涼是炎熱中的涼,這冬天裏的爽涼卻是涼意中體味着的暖。所有的人們哩,城裏的,鄉下的,上歲的,年少的,男的和女的,成百兒上千的,千千百百的,一竿兒插到底末,也不知到底有多少,大伙兒都立在廣場上,坐在從廣場通往紀念堂頂處的五十四級磕台上。那磕台成了天意的看台哩。還有磕台兩旁的石欄杆,那也是天意擺給年輕人的石凳兒。出演的檯子已經搭架起來了,正架在紀念堂對面的廣場邊兒上,三面相圍的牆布是新置的黃帆布。台頂上也是新置的黃帆布,台地上也是鋪的黃帆布。黃帆布的漆香和夏日五黃六月的麥香一樣兒濃,沁潤人的心肺哩。原來縣耙耬調劇團的團長、副團長們,已經極會侍奉受活人的出演了,已經極會學着柳縣長的模樣,比柳縣長更幾倍兒的敬着茅枝婆們的出演了。他們最最知曉,受活人多出演一場能給雙槐多掙回多少的錢,能給他們自家帶來多少的收入哩。柳縣長說:“受活快不歸我們雙槐轄管了,這難道你們不知道?”出演團長說:“茅枝婆,白日散着演,黃昏集合著演,打死了也就多演了幾場嘛。”茅枝婆說:“柳縣長,說好了你可是要在最後一場出演里,把我們退社的文件在台上讀上一遍呢。”柳縣長說:“就這麼確定了,讓他們連軸轉着演,把所有的人都引到魂魄山上,把我們的聲勢造得天高地大呢。”茅枝婆說:“柳縣長說到魂魄山上來的門票錢是有三分之一要歸了咱們受活的。”斷腿猴說:“縣上說,這門票錢出演完了一次清賬呢。”出演團長說:“快,快。快去把受活人都叫來,把茅枝婆叫過來,讓觀眾等急了,他們敢把檯子砸了呢。”出演也就拖了半個時辰開始了。這是說好的柳縣長要趕回來在台上宣讀受活人退社那場最後的出演哩。可直到出演開始了,柳縣長還沒有趕到山上來。茅枝婆說,他不會不來吧?縣上的人說,柳縣長從來沒有做過說了不做的事。說比如說,柳縣長要到哪兒參加啥兒會,開會的人左等右等他不來,會就如期開始了,如期結束了,以為柳縣長不來啦,可在要宣佈散會的那一瞬兒他就出現在了會場了。縣上的人說,柳縣長決然不會不來呢。如此着,出演也就開始了。那節目也都是受活人在外面世界上出演過百遍千遍的節目哩,熟得如鄉間媳婦饒飯擀麵兒,合線納鞋兒,只不過是在外面是兩個出演團,回到耙耬合成了一個大團兒,合演時要把重複的節目去減掉,把依次出演的順序重新排編一下子。柳縣長說:“你們出演吧,把別人沒見過的絕術全都拿出來,誰演得好我一個節目再獎他一千塊。”茅枝婆說:“就演吧,橫豎是最後的出演啦。”這最後的出演,就果真不同了往日的凡響了。一開場就不同凡響了。報幕員槐花的漂亮,那是絕了人世的。誰能料到哦,半年間她說長就長了起來了,一老完全是了圓全人。是圓全人中的神女兒。細條兒個,月亮臉,水嫩白潤得如渾身上下都浸了幾輩的奶。她人立在台前報幕時,穿了一套清水裙,那樣兒,一老完全是一棵柳樹上掛了一盤月亮豎在了台前了。頭髮哩,黑得燈光都在她頭上閃亮兒;嘴唇哩,又紅得似秋後熟透在樹上的火柿子;牙兒哩,又白得如白玉瑪瑙樣。誰都知曉呢,起原先,她離開受活時,也是同桐花、榆花、蛾子一樣的儒妮子,可這離開受活去出演了半年後,她就長成了圓全人,長得和她的姐們、妹們完全不再一樣了。那邊的出演一團的人,是都眼瞅着她長了個兒了,比原先越發的水靈了,可日日地都見着、瞅着哩,並不覺得十二分的奇,像爹啊娘的瞅著兒女孩娃長大不會驚怪樣。可是哦,回到雙槐縣,和二團的受活人一見面,便把人們驚得目瞪口呆了,不知所措了。她們是在縣耙耬調劇團的劇場裏見了的,見了她,這邊的受活人就都啊一下,收拾衣物的立站着不再收拾了,抬着戲箱的抬着不再動彈了,蹲在腳地幹着啥兒的,從腳地站起來,便都驚喜木木地立着了,鬧得槐花自個成了仙子樣的圓全人,也有些不大自在了,像拿了人家啥兒樣對不住人家了。這邊在葉上刺繡的癱媳婦,她看着槐花怔了一會兒,突然從腳地往半空彈一下,像想要立站起來去抱住槐花樣,待身子又落在腳地時,她就驚驚怔怔地說:“天呀,老天呀,槐花你咋兒長的啊!”茅枝婆立在老遠的處地兒看見她的這個外孫女,一臉驚怔地呆了大半晌,末了也就笑着說:“值了呢,值了呢,這半年出演值了呢。”像受活人到外面的半年出演,本不是為了退社啥兒的,而是為了讓槐花長成一個絕世的圓全人。也就終於長成了絕世的圓全人兒了,達到目的了。蛾子呢,她就一厚臉着驚羨立在那,末了突然把槐花拉到一邊去,說:“二姐,給我說你是咋樣長的啊?”槐花卻把蛾子更往邊上拉了拉,還瞅了瞅身前和身後,悄聲道:“蛾子,我說了你不會不理你姐吧?”蛾子說:“咋兒會。”槐花說:“桐花和榆花不理我了呢,像我偷了她們啥兒長成了圓全人。”蛾子說:“說吧,姐,我不會像她們。”槐花說:“你都過了十七啦,該和男人好了呢。要好就和圓全的男人好,和圓全的男人睡。”蛾子就越發地驚着了,驚怔怔地望着她那圓全漂亮了的二姐槐花了,還要說啥兒,忽然就看見有個人從劇場的門口進來了。那人是柳縣長的石秘書。石秘書是被縣長派來看望晚一天回到雙槐的出演一團的。看到了石秘書,槐花就笑着離開蛾子,朝石秘書奔着過去了。過一會,槐花說和石秘書一道去縣政府辦些事,就和石秘書一道出去了,就在石秘書的屋子裏,一直待到兩個劇團連夜要往魂魄山上趕,才在那拉劇團的汽車要離開縣城時趕回團裏邊。月亮是如期地升了上來呢。星星也都如期而至地掛在天空了。幾十里、上百里的山脈外,在酷冷的冬日裏四下結冰呢,可耙耬這兒卻溫暖異常喲。天空夏夜般,藍湛湛得如假的一模樣,如是染遍了靛青的藍綠呢。夜是平靜極了喲,沒有風,乳白的夜色在周圍的山臉上、溝壑里,和這樣那樣景的物的處地旁,都如水樣攤流着。一世界都處在靜裏邊,只有紀念堂這兒燈火通明哩,人聲鼎沸呢。像一個世界的人都已不在了,只有這兒的人還在存活着,在為這存活狂歡慶賀呢。槐花她是款款地走到了出演台的前邊了,清水色的裙子托着她月亮色的臉,果真真如一棵柳樹託了一盤月亮豎在檯子上,豎在夜色里。這當兒,台下那成百上千的人就都為她的素潔、她的漂亮驚着了,吵嚷聲一下默了下來了,就像一山脈的雀子看見了一隻鳳那樣,都把目光盯到檯子上,盯到槐花的身上和臉上,等着她說話,等着她報幕,可她卻就那麼靜默默地立在台前臉,微笑着,不說話,到台下的人等她說話有了焦急時,她便輕輕柔柔開口道:“同志們,朋友們,家鄉父老們,為了慶賀列寧紀念堂的隆重落成,為了慶賀列寧遺體在三朝兩日間運回來安葬在魂魄山的列寧紀念堂,我們受活絕術一團、二團精選了今晚這台絕術表演——“這台絕術表演大家是聽說了不敢相信,看見了也不敢相信。信不信由你——耳聽是虛,眼見為實。現在演出開始。第一個節目是——耳上放炮。”誰能想到,耙耬受活的槐花她不僅由儒妮子變成了極絕漂亮的圓全人,且她在台上的嗓音也變轉得柔柔潤潤了,能說一口和廣播裏一樣音腔了。居然哦,居然看她的人樣和聽她報幕說話也如着一個節目哩,可是喲,她如捨不得說話樣,極簡極簡幾句話,報完幕,向台下鞠個躬,後退兩步就轉身退下了,像一個燕兒從台上落一會又飛了下去樣。人的眼,人的心,就立馬變得空空落落了,如丟了自己珍愛的一件東西般。好在呢,出演相跟着她退下的腳步也就開始了。第一個的開場節目不再是了猴跳兒的單腿跳躍刀山火海了,改成了聾子的耳上放炮了。因為這是在山脈上露天大出演,不像在城裏劇院那樣依照秩循序兒,需要一上來就把汪汪亂亂的觀眾鎮壓住,需要讓所有的人一下子都掉落在木呆驚奇的坑井出不來,便把馬聾子的耳上放炮排編在開場了。馬聾子便把所有的觀眾驚得啞然不知所措了。今兒的馬聾子,他穿了一身如雜耍員穿的那種白色燈籠綢,早已不是在台上一站就嚇得渾身哆嗦的聾子了。他是一個上好的絕術演員哩。受活庄的殘人們,誰都是了上好的演員哩。款款地走上台,抱拳向台下的觀眾作了揖,然後就有人把一掛二百響的鞭炮掛在了他的耳朵上,台下的人就看見他總演耳上放炮,兩邊的臉都被炸成黑色了,又粗又黑如烏沙石面了。台下的,就忽地安靜下來了,像看見有個人要當著眾人從懸崖、高樓跳下自盡樣。安靜了,槐花就又出來了,她在檯子一角字正腔圓地說。聾子今年是四十三歲,因為自小愛放炮,就練了雙耳抗震功。她沒有說他自幼是聾子,丁點聲音聽不見,她說他從七歲開始就練了雙耳抗震功,不怕耳邊有任何驚天的炸音兒,哪怕大炮響在耳旁他都不怕哩。然後呢,她就從台角拿出一件帆布雨衣給他穿上了,讓那雨衣護着他的燈籠出演服,就讓他站到台前邊,用一塊薄鐵皮隔在那掛鞭和他臉的中間了。便由她親手把那掛響鞭點着了。二百響的紅紙炸鞭生出一股子煙,噼噼啪啪在他的左臉上炸了起來了。台下的人一下受了冷猛的驚,大人孩娃臉上都掛了霜白色,一絲一滴的血澤也沒了。為了明證自己是真的不怕響鞭炸炮兒,聾子還把自己的左臉轉迎給台下的人,讓那鞭炮對着觀眾們響,這就徹徹底底把觀眾的混亂鎮壓了,鎮壓得鴉雀無聲,沒有一滴響動了。待着那響鞭完了時,聾子安然地把臉上的鐵皮拿下來,當眾敲了敲,像敲鑼一樣兒,又從台上撿一個沒響的炸炮放在那塊鐵皮上,點炸了,像在鑼上放炮一樣呢。然後哩,他就把他那被熱煙熏得漆黑的左臉又朝台前伸了伸,讓觀眾信了他的左臉除了被熏得更黑些,其實是十分安然的,到末了,他朝觀眾如意憨憨地笑了笑。觀眾就從驚異中醒了過來了,掌聲響成一片了,叫喚聲也山呼海嘯了。靜夜的山脈間,是有極大迴音的,那白燦燦的掌聲和紫嗷嗷的叫聲合混着,從廣場上飛出去,先是紀念堂中有了極大的清嗡嗡的迴音兒,后是山谷間有了大極的空蕩蕩的迴音兒。那迴音兒藉著夜裏的靜,一波連着一波地朝夜的遠處盪過去,鬧的一老世界都佈滿了紅燦燦的掌聲和紫嗷嗷的叫聲了。那靜夜又反過來借了那掌聲和叫聲,從夢靜中醒過來,鬧得一老世界的四面八方,都堆着砌着夜的歡叫了。回過頭,觀眾是又被這夜的聲音鼓盪起來了,他們越發地叫着、喚着、鼓着掌,揮着拳頭朝着台上吼:“你在臉上掛上一面鑼!”“你在臉上掛上一面鑼!”觀眾哪裏知曉,聾子是從娘胎里出來就是聾子的,一輩子壓根兒不明曉啥兒叫響聲,啥兒叫爆炸、啥兒是驚雷。他一輩子看見了無數的閃電哩,卻向未聽見過雷鳴喲。他就果真把一面小鍋蓋似的黃亮銅鑼掛在右邊耳下了,果真在那銅鑼的臉上燃放了一掛五百響的鞭,還燃放了幾個二腳踢的炮。接下來,在觀眾更是狂呼亂叫的當兒上,天都想不到,聾子他把銅鑼往地上猛一扔,又憨憨地笑了笑,像拍一塊石頭樣,拍拍自己安然的臉,側身躺在了檯子的帆布上,從口袋摸出了一個半截兒蘿蔔似的大炸雷,端端地放在了自己朝着天、近着耳的半張臉面上,然後朝台下招招手,示意讓下邊的人上台來幫他把炸雷燃點着。這當兒,台下是一片死靜里,掌聲和呼喚聲全都沒有了。整個世界都被哐當一下推到了一條死寂的淵谷里。所有的人,都聽到台上燈光落在腳地的響聲了。都看見自己的目光,投在台上像飛蛾兒撲在了火上樣。聾子還在那兒朝台下招着手。槐花就又笑着出現在台角上,她說:“年輕人,朋友們,你們上來一個點炮呀,這節目我們到南方一千塊錢一張門票都還沒演過,今兒是專門為咱們父老鄉親準備哩。”就有一個小伙從台下跳到台上了。他果真劃了一根洋火點上一支煙,蹲下來,把那蘿蔔粗的炸雷點着了。就炸了。炸得驚天動地哩,飛起了一片火光呢。頭上吊著的罩燈都搖搖擺擺不停了。可聾子他竟安然得和沒事一模樣,從台地上爬起來,拍拍灰,摸摸臉,有些血,有些黑灰兒,就從槐花手裏接過一條白手巾,擦了那炮灰,沾了流在一臉漆黑上的血,朝着台下的人鞠了一個躬,謝幕走掉了。台下的,在心驚肉跳地度過了那一瞬兒的死靜后,又一次爆起了電閃雷鳴般的掌聲和狂呼亂叫了。茅枝婆就立在檯子的一邊上。馬聾子擦着他臉上的流血問:“我能掙着柳縣長許的獎錢嗎?”不等茅枝婆說啥兒,縣裏的出演團長就忙迭迭地笑着說:“沒跑兒,准有你的一千塊的獎錢呢。”聾子就笑着去找人替他包那一邊的傷臉了。就開始出演第二個節目了。第一個勝於險鬧,第二個就安排了奇靜了,安排了獨眼紉針了。往日裏獨眼紉針,他是把十個八個納鞋縫被的大針一併捏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間,右手拿了一根線,手一搓,眼一瞄,那十個八個大針的眼兒便都對在一起了,那根濕了捻了的洋線就從那一排針眼裏如箭穿衚衕樣飛了過去了。可今兒他不再這樣了,他是一伸手從一個紙盒裏抓出一把繡花針,讓左手的五根指頭,四條指縫裏排滿了四排上百根的繡花針,然後呢,手心向下,在一塊木板上輕磕一響兒,那上百個有針眼的大頭就肩並肩、頭挨頭地靠在一起了,跟着他又手心向上,對着燈光,睜大獨眼,用右手的食指、拇指搓捻着從左手的四排針上過一遍,那四排針的針眼便都對在一起了,順了他的目光了,從那一排排針眼裏,便能看見頭上燈光的熾白輝煌了。接下那被捻直得如細銅絲樣的洋線,便能一下從這排穿過去,又從那排穿回來。瞬眼兒,那四排針就都吊在一根紅的線上了。先前,他只能在咽口水的工夫里穿上十根八根針,在嚼口饃的工夫穿上四十七至七十七根大光針。這一夜,他竟能在同一瞬兒穿上一百二十七根繡花針,在嚼口饃的工夫里把這套的動作重複三遍,紉上二百九十七根繡花針。他說:“我能掙着縣長說的獎錢嗎?”出演團長說:“能。准能哩。”還有那葉上、紙上刺繡也不一樣了。癱媳婦她不僅能在一張薄脆的紙上綉草、繡花、綉螞蚱和蝴蝶,她竟能把冬天還掛在樹上的黃蟬殼兒上綉出微粒微粒的小飛蛾。為了讓那飛蛾有些紅顏色,她並不用那紅絲線,而是綉完了,把繡花針往自己手上扎一下,擠出一滴血,那小蛾兒就成了正飛着的花紅蝴蝶了。小兒麻痹症的孩娃出演也不一樣了。他腳上穿着玻璃瓶兒在台上一瘸一拐跑了正三圈,倒三圈,然後他敢突然停下來,望望台下的觀眾們,一用力,跺了幾下腳,讓那玻璃瓶兒碎在腳下邊,然後抬起腳,台下的人就看見他那麻稈般的細腿上,掛着的三寸的畸腳腳底上,正扎了幾塊碎玻璃。玻璃又白又亮呢,可從那玻璃碴上流出的血是又鮮又紅呢。節目已經演得許久老長了,台下的人已經不會為受活人的哪兒流些血的絕術大喚大叫了。在台下看着有小兒麻痹的孩娃把他的小腳伸在半空裏,血像雨水樣滴在台上那簇新的帆布上,孩娃的臉半是蠟黃,半是蒼白,像一張透着亮的紙。這時候,台下就會有人大咧咧地喚:“疼不疼?”孩娃說:“我能忍住哩。”又有人就在台下問:“你敢站起來在台上走上一圈嗎?”孩娃就果真從台上立站起來了。他的額門上浮着一茬兒汗,嘴角上掛几絲黃爛爛的笑,就把那扎了一片玻璃碴兒的腳落在地上了。把他的身子斜斜地壓在那條稈兒似的麻瘦腿上了。他就在台上流着血正走三圈,又倒走三圈兒。夜已經有些沉深哩,像時光落進了黑洞洞的井裏一樣幽靜了,柳縣長說好要在今兒這場出演的最後趕回來宣佈受活脫開雙槐那縣裏的決定的,要當著這麼多的觀眾念那受活退社的文件的。可到了末了的節目時,他還沒有趕回來。茅枝婆在後台那兒轉悠着,一直沒有看見山下的路上有汽車的燈光照上來,也沒有聽見遠處路上有隱隱糊糊的汽車馬達聲。她說:“柳縣長不會不來吧?”縣上的幹部說:“咋能哩。”說:“也許縣長的車壞在路上了,也許縣長有別的急事耽擱了。”說:“這樣兒,你也出演吧,多演幾個節目等着柳縣長,他不會不來哩。他準定會來呢。他準定會來宣讀你們退社的文件哩。”茅枝婆就決定多出演幾個節目等着縣長了。茅枝婆就對着台上的流血的小兒麻痹輕聲喚:“娃兒呀,能走了你就在台上多走幾圈吧。”月亮已經走移到山的正頂那兒了,在偏北那人們都去看日出的山頂處,它像擱懸在山腰的一棵大樹上,下弦兒,瓢兒狀,在那樹枝間倒置懸放地連掛着。星星也稀了,氣象也比早些冷涼了,涼得如了夏日的後半夜。可這到底還是冬天哩,再暖也還透着寒意兒。台下已經有人把他脫了的棉襖披在身上了,把夾在胳膊彎里的毛衣、絨衣穿在身上了。倘若往日這下夜夢深的時候里,滿世界的人是都沉沒在了深夢裏,可紀念堂這兒的人們,卻都還毫無睡意哩,都還睜着亮堂堂的雙眼看着台上的出演哩。孩娃已經開始拖着他那扎滿了玻璃碴兒的畸腳在台上重又走動了。他走走跑跑,跑跑走走,一瘸一拐,又一輪的正三圈,倒三圈。他走過去的檯子上,血像潑上去的水樣浸淫着,那新黃的帆布每隔一尺就有一個血腳印,深紅色、黏黏的,一瞬兒那深紅就成了褐紫了,成了灰黑了。孩娃兒也是讓人敬着的,他門額上的汗珠亮亮透透,如掛在那兒的水粒兒,可臉上的笑,卻是又甜蜜、又燦爛,像終於勝了自個,信了自個不僅能腳穿玻璃鞋,還能在腳上扎滿碎玻璃時在台上不停歇地跑。他是果真地勝了自個呢。跑完六圈他到台前謝幕時,還把他那椿葉般的畸腳抬起來讓觀眾瞧看了。台下的觀眾就見了原先露在腳底外的玻璃都已經不在了,都鑽進他的腳底板里去,只留下一片模糊的血水在那腳底板上流,如他蹺起的不是一隻腳,而是舉起了一個城裏人常用的噴血的水龍頭。到了最末兒,該了茅枝婆和她九蛾兒上台出演了。月光已經移去到山的那邊兒,山脈上潮潤的深靜鋪天蓋地哩,無邊無際呢。在人聲吵鬧的縫隙里,能聽見樹枝在風中的擺盪聲,能聽見哪個山崖或林地里突然響起的鳥叫兒,能聽見因為吵鬧和掌聲驚飛的鳥的撲棱聲。燈光像箭樣一束束朝天空射過去,朝別的山脈溝谷射過去。空氣中有了冬夜寒涼的味,也有夏夜涼爽舒身的滋味兒。茅枝婆說:“你回來可千萬記住拐到縣上把我們退社的文件帶到山上來。”柳縣長說:“就三天,第三天夜裏打死我也要趕回來為你們宣讀退社的文件哩。”上邊的人說:“茅枝婆,該你出演了,我聽到山下有渾渾糊糊的汽車響聲了。”茅枝婆就上台出演了,就演她的壓軸絕術了,她的絕術是一出演就把台下的人驚嚇一跳的。是依着耙耬調的團長排演的模樣兒,由她那成了秀艷的圓全人的外孫女在台前正經八百地向台下提了許多的問,諸如你們家有八十歲的老人嗎?你們村有九十歲的老人嗎?你們家住的那座城裏有一百歲的老人嗎?如果有,她的牙掉沒?她的眼花沒?她還能吃花生、咬核桃和嚼碎大豆嗎?還能紉針納鞋嗎?問了這樣一籃幾筐的話,她就下去了,茅枝婆就被人用輪椅推着上來了,被人說她已是一百零九歲。因為她早是百歲老人了,就讓她穿了一身民國時候北方老婆們常穿的土藍色的粗布大襟褂,肥腿的粗布燈籠褲,活脫脫如是一老完全的上百年前的一個人。她的頭髮花白哩,人是老態龍鍾哩,如從棺木中扒出來的一模樣,可正因為這樣兒,她就顯得刺目刮眼了,委實實令人驚異了。因為她已被說成是周歲一百零九歲的老人了,又是一輩子的瘸拐哩,自然是要被圓全人們推着出來呢。推她出來的是原來在南地世界出演一百二十一歲老人的那個中年人,他依着人家的排演,在這兒就成了一百零九歲老人的孩娃兒,要一口一口叫茅枝婆為娘了。把茅枝婆說為一百零九歲,而不是像在南地世界裏把她說成二百四十一歲,把她的重孫孩娃說成一百二十一歲,都是經着圓全人細心琢磨的。受活在耙耬山脈是人知人曉哩,當然不能把茅枝婆說成是二百四十一歲哩,可說成是一百零九歲,人們也就大都信了呢。山脈里有百歲老人雖是稀奇的事,可也不是沒有的事。說她一百零九歲是連受活的鄰村人都不敢去疑懷哩。因為他們是鄰村,可受活又是全殘的人,所以他們老死不相往來着,從來不去深究受活的物事兒。所以受活有沒有一百零九歲的人,是他們也多都不知哩。在台上推她的孩娃,一老完全地用他在莊裏的誠實相,說他娘是一百零九年前出生上一甲子輪迴里的辛卯兔年裏,經了清朝和民國,活到現在正好一百零九歲,為了明證他娘是一百零九歲,他把他家的戶口簿和他娘的身份證從台上遞到台下讓人們傳看着,又把縣裏柳縣長親筆書寫、簽字蓋章的老壽星鏡框在台上舉給台下的人們看。有了柳縣長的簽字和蓋章,人們自然絲毫不會懷疑茅枝婆她不是一百零九歲,而是七十一歲。這時候做兒子的就對着眾人說,人活百歲並沒有啥兒稀奇的,重要的是她娘一百零九歲了耳不聾,眼不花,牙不落,只是走路有些兒瘸。為了明證娘的牙齒好,他取出兩個核桃遞給茅枝婆,茅枝婆就把那硬殼核桃放在嘴裏,用了幾下力氣咬碎了。為了明證他娘眼不花,他把一根黑線和一根銀針遞給了茅枝婆,還把台上最亮的大燈關上了,使舞台上半昏半暗兒,如鄉下人家的油燈光線樣,茅枝婆就把針眼對着那昏花的燈光紉了幾下兒,果真把那線紉進了針眼裏。紉針兒,咬核桃,嚼花生和炒豆,這都是令人驚奇的出演哩。日常間有誰家的父母、爺奶能活到近百歲?有誰能活到一百零九歲,耳不聾,眼不花,牙不落?就在這種文火燉雞慢慢香的驚奇里,她的孩娃把她長壽養體的秘訣說了出來了,擺將出來了,他把娘身上穿的民國時候盛行的肥大的粗布大襟布衫和肥肥胖胖的粗布燈籠褲子在台上脫了下來了,茅枝婆就一冷猛地亮出了她穿的一套亮光閃閃的黑緞壽衣了。台下的驚奇,就從文里嘩的一聲到了武里了,便忽地一片唏噓哎喲了,所有走神兒的目光都一股腦兒集中到台上了,集中到茅枝婆的身上了。說到底,她一百零九歲,也還是一個活人呢,剛才還咬着核桃說話哩,紉上針時臉上還露出笑容說:“老了啊,再過幾天就紉不上了呢。”可這一轉眼她就又如死人樣穿了一套壽衣啦。那壽衣是上好的布料呢,黑緞子,隱隱地含着細碎的亮花兒。台上的燈光又明又亮,壽衣在燈光中一閃一爍着。壽衣裙子的下擺是滾了一圈皮帶寬的金絲花邊兒,那花邊全是黃絲線和白絲線,黃白相間着,那花邊閃的光亮就不同黑緞的光亮了。黑緞的光亮在燈光下是純銀的亮白色,花邊的光亮在燈光下是純金閃爍的晨光色,像一早日頭剛出東山擠射出來的光亮兒,不依不饒地扎着人的眼。還有壽衣那肥大的上襟裙,在台上就更是不見一般了。不僅袖口和領口都滾了黃邊兒,前襟上還細針密線刺了龍鳳圖。左裙襟上的黃龍如活的蟒蛇樣,盤盤繞繞,似乎伸開來有丈余那麼長,纏來繞去,一直從裙底堆到衣肩上,且一爪一鱗,都繡得仔細呢,逼真哩,像立馬會從台上躍起來跳到台下樣;右裙襟上綉了的鳳,則全是大紅、深紅、紫紅、殷紅、淺紅、粉淡的各類紅色兒,像一片着了火的鳳凰暫且落在了那裙襟上。這一紅一黃的比照里,黑的就有了白色的光,紅的有了紫褐的亮,黃的有了深色的金光銅澤兒。這七閃八明的壽衣和光色,一下把台下千千百百的觀眾嚇住了,把百百千千的人眼牢牢的吸在台上了。就在這人們都還在驚怔中沒有靈醒過來時,做孩娃的把茅枝婆的後背推轉過來了。她黑亮的後背上那盆大的“奠”字便在台上閃閃發光了。那奠字本是一個方塊兒,可做壽衣的人把它藝綉成了一個圓圈兒,用的又都是鉑金絨絲線,橫豎撇捺都有尺子那麼寬,橫豎撇捺間的縫兒卻只有一根香樣窄,使那一個奠字,在她的背上如是一輪日出呢,一輪落日呢。且那奠字外邊的兩環圈綉中,又都肩並肩地綉了銅錢般的小壽字,使那奠字越發地透着了死人的氣息呢,透出了逼人的陰氣呢。出演到這兒,已是到了**了,一台節目也都到了**兒,像人們爬山到了峰頂一模樣。出演團的圓全人,終是比殘人聰明哩,見多識廣哩,他們知曉整台的出演,每個節目都是讓人們驚奇哩,讓人驚得唏噓不止呢,知曉到了**就不需要他們再狂呼亂叫了,不需要他們將巴掌拍得雙手血紅了。他們已經嗓啞了,手疼了,疲憊了,有些瞌睡了,沒有人頭落地的節目怕是再也吊不起來他們的胃口了。他們深明動時該動、靜時該靜的理道兒,深明欲靜則動、欲動則靜的理道兒。耳上放炮是臉上都放出了黑血的,獨眼紉針是一瞬間就紉穿了將近三百根綉針的,猴兒跳是故意讓火把布衫燒着的,瞎盲聽音已經連是豬毛還是馬鬃落在石板的聲音都分辨出來了。這時候,當然不能再演火上澆油的節目了,該出演一場大火落雨的節目了,該讓千千百百的觀眾從瘋熱的半空轟隆一下掉進一池的冷水裏,讓他們一片啞然、一片驚奇、一老世界都在驚奇中默着無言無語呢。茅枝婆的活人壽衣果真讓他們從滾燙的半空跌進水裏了,一片默然無語、又一片憂愁得不知所措了,不知道一個活人為啥要終日穿着壽衣了。夜深哩,深到了枯井的底兒了,一世界都沉在了夢裏邊,一世界的人在夜間都如在生死的界邊樣。一個一百零九歲的老人就穿着壽衣活脫脫地出現在台上了,站立在他們的面前了,所有人的臉色都若同月色樣,蒼白着,如是失了血,像剛從死的處地兒走了回來的,或像從活的處地兒正朝死的處地兒走去的。台下是一片死沉沉的靜謐哩,靜得和台下沒有一個觀眾樣。在台上能聽見那在娘的懷裏睡著了的孩娃的呼嚕聲,能聽見那孩娃叫着娘呀、娘呀的囈夢聲。就在這一片毫無睡意的圓全大人的目光里,在這圓全人的一片企盼哩,那六十一歲卻被說成是九十一歲的孩娃,對台下的人說了兩句很平常的話,說了兩句叫人沒法兒不信的話。他說:“俺娘這幾十年裏都沒有脫過她的壽衣哩,半輩子裏都穿着她的壽衣吃飯睡覺哩。”說這一甲子年裏的戊子鼠年,就是民國三十七年冬,他娘拾柴從山上摔到了溝底兒,腿斷了,驚出了一場大病兒,七天七夜昏迷不醒呢,他就把壽衣給她穿上了,準備着她死去升天呢。可準備她死時,她卻又醒了過來了。醒了過來就把壽衣又給脫下了。脫下來她的病就又重了,又昏迷不醒了。可再給她穿上壽衣她的病就又輕了呢,就又醒了過來了。說三番五次兒,末了就不再脫她的壽衣了,就給她準備了幾套壽衣讓她輪換着穿,她也就日日夜夜、年年月月都穿着壽衣吃飯、鋤地、挑糞、收割、睡覺了,穿着壽衣過她的日子了。“說他娘這壽衣一穿就是五十一年了。“說這五十一年裏,她娘沒病沒災哩。“說耙耬山脈的中醫說過了,說他們到外邊世界上出演時,大城市裏的醫生也都說過了。說她之所以五十一年裏沒病沒災,正是因了她穿着壽衣過了這五十一年。說人原是人人都怕死,十人九病是因了怕死的想念堆積起來把小病變成了大病哩,變成大病就難逃死劫了。說人只要不怕死,能真頂真地把死當成回家樣,當成睡熟入夢樣,那人的骨血中便沒有鬱氣了,沒有鬱氣的人,血脈則日夜通順哩,年年月月通暢哩,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上百年則就不會生病哩。不生病自然人就長壽哦,自自然然人就異着日常健康喲。“說茅枝婆的身體到底健康到了哪兒呢?說她一百零九歲,不僅還能縫被子、納鞋底,給她的孩娃和重孫男娃和重孫女娃兒做飯洗衣裳,而且大忙天還能下地割麥子,到場上和庄人一道舉着棒槌捶豆子和芝麻。說她就現在,就眼下,要挑擔子不僅能挑起一百斤,二百斤,還能拄着拐杖把九個活人從地上挑將起來呢。”就有四個漢子抬着兩個脹鼓囊囊的帆布麻袋從台後出來了,把一根扁擔穿在了那兩個麻袋中間啦,茅枝婆果然就一試、一試地,把那兩個麻袋微微地挑離起了地臉兒。結果呢,放下時,竟果真從那兩個麻袋裏飛跑出來了九個活生生的女娃兒。九個蛾子、蝴蝶般的小人兒。這九個被說成是一胎同生的九蝶兒,就在台上唱歌了,跳舞了,如蛾兒、蝶兒般飛來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