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受活庄人,又忙將起來了
老天喲,雪是一下七天哩。七天把日子都給下死了。七天的大熱雪,當真的把夏天變成冬天了。雪小時,有人家開始冒雪去麥田收割了。不用鐮,是用手去雪地把麥穗扒出來,拿剪子把穗兒剪下來,裝進籃或袋,再一籃一袋地背到田頭上。最先去田裏剪麥的是菊梅領着她一股腦兒生養的大孿胎①中的三姐妹,一色兒芳齡的儒妮子③,她們一順兒排開,如了花草呢,齊齊整整着,身邊放了籃子、袋子或籮筐,左手伸進半尺厚的雪地里,抓住麥稈,將麥穗從雪裏拽出來,右手使剪便把穗頭剪掉了。一庄人老老少少,無論瞎盲瘸拐,就都相隨着菊梅一家去了自家雪地剪收了。雪天大忙了。茫白白的山坡上,剪收小麥的受活人,如了一群羊在動彈着,散散落落哩,剪子聲在雪地冰凌脆脆地響。脆脆地響了一世界。菊梅家的田地是在一條溝崖岸,一面掛崖,兩面鄰了人家的莊稼地,田地的腦頭是通往耙耬深處魂魄山的梁頂道。幾畝田地,見物有形,有圓有角,卻大致還是方正着、平整着。大姐桐花是個全盲人,向來是不下田地的,向來都是吃過飯坐在院落里,再從院落走到門口上,最遠足的處地就是庄頭或樑上。可無論到哪兒,她眼前都是一片茫茫的黃。日頭毒烈時,她眼前會有一團粉淡色,可她不知曉那是粉淡色,她說看着那顏色,像是她用手摸過的泥糊水。不消說,那大約就是粉淡了。她不知曉雪是白的哩,不知曉水是清的哩,不知曉樹葉是春天變綠,秋時轉黃,落下來就成了干白呢。可這些,菊梅一家全都知道哩。所以喲,老大桐花她只管着自己的穿衣和吃飯,不消管酷夏里落下了大熱雪。余落里,次的槐花、老三榆花、最小的么蛾兒,便都如一群雞娃兒樣跟着娘去雪地收割盛夏的麥子了。其實喲,外面世界是新的景色呢,山脈沒有了,溝壑沒有了,一茫茫的白色把世界都蓋了,只有溝底的水還清洌洌地流。在山樑的雪地上朝着溝底兒看,那河水黑亮着。黑油油的亮。菊梅一家一整色的女人們,都在那幾畝雪地里剪麥子,手是凍紅了,額門上卻有一層兒細細的汗。說到底還是夏天哩。菊梅領着三個姑女兒,每人把持着一耬三行的麥,扒着剪着,像一排機器從雪地犁過去。雪是平整的,剪過去就亂亂糟糟了,像一群雞狗在雪地打過了仗。別的人家從樑上過去時,望望梁道上堆的麥穗兒,便會驚驚地把目光投到地中央,對着菊梅喚:“老菊呀,今年我要到你家借糧哩——”菊梅回過頭:“只要有餘糧,你就可着勁兒借。”人家說:“沒餘糧就把你家姑女往外嫁個嘛。”她也就一臉喜意地笑了笑,沒了聲兒了。人家就走了,去自家雪地扒剪麥子了。一個山樑的雪地都忙將起來了。有瞎子的人家裏,倘是人手少,那瞎子也是要忙着收穫的。他被明眼人牽到田頭上,明眼人從雪地扒出幾棵麥,塞到他手裏,讓他一直沿着麥畦兒往前摸着剪,剪到摸不到麥棵了,就該調轉回頭了。瘸子、癱子和圓全人⑤,是要一樣幹活的,他用一塊又平又滑的木板坐上去,每剪一把麥,把身子往前挪一挪,那木板就朝前滑動了。木板在雪地上是比圓全人拔腿行走還快呢。沒有平滑木板的,就坐在柳條編的簸箕上,只是讓那簸箕紋在雪地順直着。啞巴和聾子是無礙啥兒幹活的,聽不見,說不出,就不消有啥閑心思,干起活來就比常人一心了,快捷了。晌午了,一道山樑上都漫着濕潤的麥香了。雪是悄沒聲息地小了去。菊梅一家刨剪到田地那頭時,梁道上站了三個人。都是圓全人。都是城鎮人。他們朝雪地那頭打量着,手在嘴上喇叭着,哇哇啦啦不知喚了啥。曠野和雪地把他們的聲音吸幹了,像井把飄下的雪花吞掉了。菊梅立起身,朝樑上打量着說:“去看看他們幹啥呢。”話音一脫口,槐花要站起拔着雪地走去時,么蛾兒便先自如一個真的蛾樣從白皚皚的雪面上朝樑上飛了過去了。槐花說:“蛾兒,鬼吧你。”蛾兒回過了頭:“姐——你盼我死了做鬼呀?”小蛾兒就吱喳吱喳跳着雪,輕飄飄到了樑上去,像一隻小蟲、小雀落在田頭上。她的那個小,把三個男人驚着了。有一個男人朝前走幾步,蹲到她面前。他問她:“多大哩?”她說:“十七呢。”他問:“多高呀?”她就羞怒了:“你少管。”他笑笑:“我看你也就是三尺高。”她惱道:“你才三尺呢。”他仍然笑着在她頭上摸一下,說我是鄉長;又指着站在雪地上披了大衣的人,說他是縣長,那個是縣長的秘書,你去把你們莊上管事的人叫過來,去把茅枝婆找過來,說縣長來莊裏親自走苦問貧哩。她笑了,說:“茅枝婆是我外婆哩,我娘在雪地那頭剪着麥子呢。”鄉長看着她,臉上有幾分怪奇地笑着問:“真的呀?”小蛾兒說:“真的呀。”鄉長又扭頭去看縣長的臉。縣長臉上缺了表情呢,不知啥時掛了蠟黃色,嘴角上有了一筋一絲的動,像他們說的啥話牽了他的心,像誰上前在縣長臉上扯拽了一把呢。可是哦,一瞬兒后,縣長把目光從么蛾兒頭上漫過去,望着山那邊的一世界白,臉上的蠟黃又不知為啥淡落了,一臉膛都是平靜了。秘書是個年輕人,條條個,潤長臉,先先後后都在看着田那頭的槐花、榆花們。槐花穿了一件紅毛衣,人樣兒小巧哩,漂亮哩,靈靈秀秀水嫩呢,可那紅毛衣讓她在雪地又如了一團兒火,使那秘書始終沒有正眼來看小蛾兒,可蛾兒只一眼,就見了他心裏的私事了。就知道他始始終終都怪異異地在看着她的次姐槐花了,也便惡怒怒地瞪了他一眼,回身大叫着喚:“娘——人家找你哩——找我外婆哩!”蛾兒就又如蛾樣從樑上飛回到田頭了。姑女們就都把目光落在了娘身上,彷彿有人找娘是樁意外的事,是本不該的一樁兒事。娘的掛兜里的麥穗也又剪滿了,她轉過身兒時,如懷了孕的媳婦一樣難,緩緩重重旋過來,把一袋麥穗從脖上取下擱在雪地里,用冰紅的涼手擦了一額門子的汗,盯着蛾兒問:“蛾子,樑上來的都是誰?”“是縣長、鄉長和縣長的秘書呢。”嘩一下,菊梅的臉上先是掛了白,緊步兒,白里透了嫩色的紅。大冷的天,額上的汗倒也擦過了,可那汗卻又旋急旋急地滲將出了一層兒,像冷猛兒被掀起的蒸籠熏了一下呢。立站着,她手扶着那胸前的麥穗袋,眼從她一群姑女們的臉上掃過去,冷冷淡淡說:“都是幹部呢,是幹部去找你外婆嘛。”槐花聽說是縣長和鄉長,臉上怔一下,立馬盪起一片興烈烈的紅。一群儒妮兒,大模樣不消說是一樣的,可你仔細去看時,也就覺察了槐花的長相更為端正些,皮膚也更為白嫩些,她知曉她比姐和妹們出眾一點兒,所以就爭盼着有頭有臉的事,也就盯着樑上的人看了許久一陣子,回頭說:“娘,外婆是瘋子,也許真是縣長呢,你過去看看嘛。我也跟着過去看一看。”老遠的蛾兒對着槐花道:“人家說最好找外婆,外婆才不是瘋子哩。”菊梅就又讓么蛾兒回莊裏去找了姑女們的外婆了。槐花望着樑上,便生下滿臉的失落了,用腳狠狠在雪地踢幾下,踢得一老滿臉都是急焦的通紅色,像了一處兒崖梅艷在她的臉上了。不消說,外婆就是縣誌上為之豪傲的茅枝婆。她已經過了六十九周歲,手裏的拐杖都換了幾十根。一段時辰后,茅枝婆跟着蛾子從庄落里一瘸一拐地朝着樑上爬過來,說到底,她是經過無數無數世事的人,連她拄的拐杖也早就和莊裏拐子們拄的不再一樣了。她的拐杖是城裏醫院的那一種,鋁合金,鉛白色,是兩根細鋁管的一端夾着一根二尺長的粗鋁管,用兩個螺絲旋固着。細的也沒細到哪,粗的也沒粗到天上去,拐下的落腳頭,用鐵絲捆了膠皮兒,預防搗在地上打滑顫;拐上的腦橫樑,裹了十幾層的布,夾在胳肢窩,是極為貼切舒適呢。莊裏有十多個的瘸腿拐子喲,他們的拐杖都沒有茅枝婆的好。最好也不過是一根鋤把般的槐木、柳木棍,請木匠在頭上鋸出銷,在一段腦橫上鑿下方眼兒,銷往眼裏一插,釘上木釘或鐵釘,那也就是他們的腿腳了。這哪兒有茅枝婆的拐杖做派哩,又好看,又耐用,還有些身份和威嚴。是真的威嚴哩,莊裏有天塌地陷的事,茅枝婆只消一出面,用她的拐杖在地上搗一搗,那天坑似的陷窩也就搗平了,填上了。上個月,鄉政府來受活庄討要一個人頭一百元路款費,威武凜凜的幾個圓全人,不是被茅枝婆用拐杖在他們頭上、臉上指指戳戳就又回了嗎?那年冬天政府讓受活庄人每人上繳二斤的白棉花,不是茅枝婆把自己的棉襖一脫,顫着她那垂耷的老奶,把棉襖往收花的政府員面前一放說:“這夠嗎?不夠了我把棉褲脫下來。”政府員們還未及明清生髮了啥兒事,茅枝婆就當眾去解她的褲帶了。政府員們說:“茅枝婆,你幹啥?!”茅枝婆就用她的拐杖搗着政府員們的鼻尖兒:“你要收棉花,我把棉褲脫給你。”政府員就閃着她的拐杖走掉了。她的拐杖是她的矛器呢。今兒她又拄着拐杖,拔着深雪出來了。蛾兒在前,她在後邊瘸瘸拐拐着,身後還又跟了她喂的兩條瘸腿狗。受活庄人已經知曉縣長、鄉長來到樑上了,是來走苦問貧哩,耙耬山脈遇了大熱雪,一下七天,一尺來厚,麥子盡皆兒埋在雪下了,政府當然該來問慰問慰呢。該來給受活庄人送些錢,送些糧,送些雞蛋、白糖、布匹啥兒的。受活庄是雙槐縣的一個庄。是雙槐縣柏樹子鄉的一個村莊哩。受活庄的人看見縣長在樑上等得焦急呢。還又看見茅枝婆往樑上走得不急不慢哩。有兩個瞎子相互牽着從樑上走下來,各人的手裏都提了一袋麥穗兒,老遠就迎着茅枝喚:“是茅奶吧,一聽就是茅奶哩,別人的拐棍兒搗在雪地硬喳喳的響,你的拐棍兒搗在雪地是噗噗噗地響。”茅奶說:“剪麥回來了?”瞎子說:“你給縣長多要些錢,給莊裏一家分上一萬塊。”茅奶說:“能花完嗎?”瞎子說:“花不完埋到床下邊,還有孫子哩。”聾子走來了。聾子大聲喚:“茅奶,你對縣長說啥都不要他照顧,就要他照顧給咱受活庄一人一個城裏人用的耳聽器。”一個啞巴走來了,他用他的比畫說,他家受的災禍重,小麥壓在雪下拽將不出來,怕今年他又不能娶上媳婦了,請茅枝婆讓縣長做做媒,能不能照顧他一個媳婦兒。茅枝婆問:“你要啥樣的媳婦哩?”他比比高,比比低,比比胖,比比瘦,又在半空擺擺手。斷臂的木匠走來了,他看得明清哩,替啞巴朝茅枝婆解釋道:“他說啥樣兒的媳婦都行哩,是個女的就行哩。”茅枝婆望着啞巴問:“真是嗎?”啞巴點了一下頭。茅枝就帶着一庄人的想念到了樑上了。樑上的縣長、鄉長們,都已等待煩亂了,各自的臉上都掛了焦急了,看見茅枝婆拄着拐杖爬上來,鄉長忙慌慌往前走了幾步去扶着,不料茅枝婆到了縣長跟前,突然立下來,冷眼看了看,便把目光噹啷啷響着砸落到縣長的臉上了。縣長呢,見了那目光,忽然扭臉把目光擱到了別的處地兒,像望着山樑對岸的山。這時候,事情生髮了。轟的一下生髮了。鄉長正要介紹說“喂,茅枝婆,這是縣長,這是縣長的秘書”時,她的臉上起了青色了,竟冷不丁兒把手裏的拐杖往腳后挪了一點兒,擺出了一個架勢兒。她要用她的拐杖掄打啥兒時,總是把拐杖向後挪那一點兒,總要擺出一個架勢兒。鄉長說:“這是新調到縣上的柳縣長……”茅枝婆擰了一眼那縣長,又把她老花的目光生生從鄉長臉上拽下來,吼着說:“他是縣長呀?我的天老爺,他哪是縣長呀——他哪兒是縣長,他是豬,是羊,是一條死冷⑦的狗!是臭豬肉上的蛆!是死冷的狗皮上的虱!”然後,然後呢,茅枝婆就把她落了牙去的嘴唇朝嘴裏裹了裹,猛橫地把一口老痰吐在了縣長的臉上去,那“呸!”的一聲,有些驚天動地呢,連山樑上沉濃濃的空氣都被她的呸聲推動了,如誰一手推動了一團白濃濃的粉坨兒,使空氣顫顫巍巍抖動了。顫巍過後呢,在天大的冷凝中,茅枝婆猛地車轉身,瘸着走去了,回了村裡了,留下縣長、鄉長、秘書和不遠處的菊梅和她的幾個同胎妮兒都在僵獃著。久久遠遠地僵獃著,柳縣長突然朝腳地臉上的一塊石頭踢一腳,又朝遠處吐了一口痰,說罵道:“日你祖奶奶,老子才是革命家!老子才是真的革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