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然而呀,那事情就一冷猛地生髮了
柳縣長終還是要領着他組辦的絕術團離開受活了。先一步要到城裏出演了,要為購買列寧的遺體湊募一筆巨額資金了。斷腿猴的節目是獨腿飛跑,聾子是耳上放炮,單眼兒是左眼穿針,癱媳婦是葉上刺繡,盲桐花是聰耳聽音,小兒麻痹是腳穿瓶兒鞋,啞巴伯是心領神會。凡殘的,有了一招絕術的,都要跟着縣長到城裏去了呢。而槐花,因了她的小巧和漂亮,石秘書還說有可能,他就讓她當一個報幕員。報幕員是多麼招人眼目的角色哦,石秘書說了后,去她小巧漂亮的臉上摸了摸,她就讓他摸了她的臉。摸了臉,她還又極是媚艷地朝他笑了笑,還讓他在她臉上親了一下子。這一天,從縣裏開來了一輛大卡車,歇息在庄頭上,瞎聾瘸啞的,有一招絕術的,立馬就要到那兒坐着卡車離開了耙耬了。縣長的小車沒有來,他說省一箱油錢吧,說坐在大車的駕樓①難道就回不到縣城嗎?他就要和秘書一道坐在那駕樓離開受活了。日頭已經過了幾竿子高,一庄人都早早地吃了清早飯,準備着到庄頭把行李裝上卡車進城了。桐花、槐花、榆花也都把她們的包袱行李提到院落了,就是這個時候里,在日頭開始有旺旺火光的當口上,莊子裏的鐘,噹噹當地敲響了,接續着,庄落的上空便脆靈靈傳來了縣長秘書的叫喚聲:“絕術團的成員都到庄口上車啦——慢一步車開走了你就不是絕術團的成員啦——”秘書的嗓子寬亮得和一扇門兒樣,香脆得如了蘋果梨,有糖一樣甜的黏稠味道兒,槐花一聽到,臉上就一片紅光了。榆花瞟了她一眼,槐花說:“咋了呢?我咋了?”榆花卻不答,冷汪汪地看看槐花,提上自個的行李準備出門了。榆花也就去牽了桐花的盲拐兒。都要走了呢,去和一早起床坐在院裏木呆的娘說話道別了。娘像一截朽枯了的樁子樣,一滿臉的灰土色,木然着,坐在那一處地一直望着大門外,又望望三個姑女中的盲桐花,像人已經死了卻還撐持着一個坐像樣。榆花說:“娘,人家喚叫了,我們走了啊。”槐花說:“娘,你愁啥?家裏不是還有蛾兒陪你嘛。”說:“不用愁,我們去一個月就把錢給你捎了回來哩,我准比她們誰都掙得多,我就不信我這樣兒掙不過別人呢。不想種地日後你就不要種地嘛。”桐花知道娘是愁她哩,啥兒也沒說,她過來蹲在娘面前,拉了娘的手。這一拉,娘就有淚從眼角滾落出來了,門外便又傳來了斷腿猴那庄幹部樣的喚聲了,催趕着說:“桐花、槐花,你們姊妹幾個咋不出門啊,一車人就等着你們一家啦!”那喚聲真的如鞭子樣急切哦,菊梅聽了呢,擦了一把淚,揚揚手便讓她的三個閨女出了門兒了。也便走了呢。一院子剩下滿噹噹的冷清了。日頭光越過廈房,鋪到對面屋牆下,像滿院落里都鋪了亮玻璃。六月末,是往年麥熟打場、分麥的氣節喲,可那空氣中沒有一絲一毫的麥香味,只有被雪水濕潤了的土味漫在半空裏。麻雀在房子的坡臉上嘰喳得驚天動地着。烏鴉在院落樹上銜着草枝、柴棒壘着它那在六月的風雪中遭了災的窩。菊梅依然地坐在上房門檻上,不動不彈的。擺擺手,就讓她一窩姑女出門了。本是該出門去送的,可她怕見了誰樣坐在院落不動窩兒哩。怕見了,卻又是極想見着的,便讓那大門敞開着,自己坐在門檻上,正好對着大門瞅着院落外。廟客房的人要從客房走出來,是必要經了她那門前的。秘書已經提着大包、小包經了那雙扇門前了,集合的鐘聲都敲的鋪滿天地了,可不知咋兒哩,縣長柳鷹雀竟至今都沒有從那門前走過去。菊梅的腦堂里一團兒亂麻着,黏稠糊糊着,她想也許他已經從哪兒到了庄頭的汽車那兒了,就要在一瞬眼間離開受活了。庄街上一早繁鬧了的腳步也都靜安下來了,從門口過去的被子、衣物和盆碗行李也都大兜小兜地裝上汽車了。送別的喜慶和哭泣也都演過了,說過了,留在庄街的,除了靜安就是靜安了,就是麻雀的叫聲了。菊梅已經不再指望能在門前最後看見誰了呢,她從門檻上站起來,準備收拾她的一堆姑女走後留下的一世凌亂了。可就這當兒,她看見兩條腿從廟客房的大門那邊一閃過來了。那兩條腿埋在一條制服的短褲下,赤着紅褐色,腳上是一雙皮涼鞋和絲襪子。絲襪子在日頭地里閃着灰亮的光,那光一下就打在菊梅的眼上了。怔一下,一冷猛地立起來,她站到了大門口,起先並不想對着那人說啥兒,只是靜望着,見那人快要走失了,突然又急急切切地叫:“喂——喂——”那皮涼鞋就立了下來了,轉過了身子了:“還有啥事兒?”她想了一陣子,似乎想到不該出門叫他樣,後悔着說:“沒啥事——我把姑女們交給你了啊?”他就有些煩厭了,瞪着眼:“你把你姑女交給了絕術團,可不是交給了我柳縣長。”她便對他的話驚怔着,極無奈的默一會,低頭說:“你走吧。”他就又車轉身子走去了,步子捷捷地快,如了要躲着啥兒樣。庄口那兒已經人口汪洋了,受活的老少都在了那兒呢。有絕術的殘人都上了車廂里,行李、包裹碼垛在車廂兩旁的處地上,人又坐在行李包裹上。還有一堆雜貨的物,如準備起食堂的鍋,準備燒飯的面,還有蒸饃的籠子,和面的瓦盆,盛水的缸,挑水的桶,穀穀糠糠全都碼垛在那車廂中間了。一車人都在等着縣長哩。秘書和司機在車樓下朝着莊子衚衕里深長深長地打量着。車上的人登高望遠哩,瞅縣長把脖都拉得細長了,脖子筋都跳得露青了。縣長不來,不消說那車不能走了呢,車不走,那送行的人也就急焦着。有母子別離的,車下的孩娃要爬到車上娘的懷裏去,不讓上就在車下哇哇哇地哭;有男人在那車上的,媳婦便有託付不完的事,像男人這一去,永不回了樣;有孩娃、姑女在那車上的,老人在車下重複着大車輪子的話,說衣裳要勤洗,不洗就要酸了呢,酸了穿不爛也要腐爛的;對那專管給絕術團燒飯的年輕媳婦說,和面燒飯時,一定要多放一些石鹼呢,放了石鹼,面就轉眼活起來,發開了;石鹼少了那面便死着。說出門渴了人要喝那燒開的水,無論在盆里還是在鍋里燒開水,都是開水不響、響水不開呢。說雨天出門要打一把傘,沒傘了絕術團月底一開錢可以買一件雨衣啥兒呢,說雨衣實惠哩,用急了可以當席鋪在門口曬糧食,買傘就沒有這件用處了。車上的人,只有槐花不說話,她在不停地偷偷往那駕樓里看。駕樓里的石秘書,也會在人不在意的時候看她一眼笑一笑。就這時,縣長終於走來了。車上車下便一片靜悄了。縣長來得遲,是因了離開廟客房時又想要上茅廁,在茅廁蹲得暢快了,腳麻了,才慢慢走了出來的。他到車旁看看車上和車下,說都到了吧,秘書說都到了;縣長說不少啥兒吧,秘書說各自上台用的道具也都讓他們檢查了。縣長就對司機說:“走。”司機就慌忙上車發動汽車了。山脈上萬里無雲哩,天像清爽得一眼能望上百里。日頭是黃剌剌的照射着,車上的人滿頭大汗呢。槐花在車前,順手摘了樹葉扇着風,就有人往那扇風跟前湊,人就紮成一個堆兒了,有一股汗味朝着她的身上漫,她就把她手裏的樹葉嘩嘩嘩地撕碎了,扔在了車下邊。從庄外田裏飄過來的玉蜀黍苗的青棵味,像青絲線在車子的上空繞。人就要走了。受活要天翻地覆了,就像到這當兒,車上車下的人才想起雖是去參演絕術團,可也終歸是別離,終歸他們是要出去做驚天動地的事情樣,也就都一冷猛地靜下來,一片沉默着。發動汽車的聲音隆隆轟轟的,把半空的樹枝都搖得不定了,把人心都搖得不定了。可是是一片靜謐哦。原來在人群里低頭覓着食兒、咕咕叫着的雞,被這靜謐嚇着了,抬起頭,深深默了呢。早早就躲在牆根陰涼處睡着的狗,在那靜里睜開了眼,默默地瞟着那就要走了的受活人。孩娃也不再哭了呢,沒囑託完的話也沒人說了呢。發動機的聲音小下來,汽車就要開走了。一車人都要走了呢。縣長要坐到駕樓外側去,那秘書就首先上了車。儘管槐花總是瞟着他,他也不再去在意槐花了,一心在意着縣長了。上了車,他又伸手拉縣長,縣長一擺手,自個兒抓了車門把,身子一聳便躍進了車樓里。車門關上了。車就起動了。也就開走了。然而,然而喲,走了一丁點,那事情就冷不丁的生髮了,如早就預備下了一模樣,車一動,它就一冷猛地生髮了,到瞎子家的山牆下,那事情便咣的一下生髮了。這當兒,茅枝婆拄着拐杖從那山牆下面飛了出來了,她和重又活了的死人一模樣兒哩,大夏天,竟穿了她自個給自個親手縫製的九層綢壽衣,里三層,是死人在天熱時穿的單衣服,中三層,是死人在春秋天氣穿的夾衣服,外三層,是死人在寒天穿的棉襖、棉褲和壽袍啥兒的。壽袍是黑綢,綢上綉了金色的袖口和袍邊,袍的後背上是繡的盆子大小的一個金色“奠”字兒。黑綢在日光里發著黑光亮,黃綉在日光里發著金光亮。在這半金半銀的日光里,茅枝婆一拐一跳地從那座山牆下火球一樣閃了出來了,冬地一聲就倒在路的中央了。倒在那大卡車的車前了。司機“娘呀!”一聲,就把車給死剎了。一庄人圍了過來了。都喚着“茅枝——茅枝”“茅枝奶——”“茅枝嬸——”便有了一片叫聲了。茅枝婆其實安然呢,因為前車輪離她還有二尺遠。還有二遲遠,可她在地上一滾身,便到輪前死死抓住車輪上的一個處地兒,那背上的“奠”字就對着車外的半天空,在大天底下閃閃發光了,和日頭一樣耀眼了。全庄的人都驚得木呆哩,滿受活、滿梁子都是了灰土土的木呆呢。縣長的臉上先是驚獃著,待認出了茅枝婆,他的木呆便成了鐵青了,鐵青色便硬在他的臉上了。司機吼:“媽的,不要命了嘛。”槐花、榆花在車前齊着聲兒叫:“婆——婆——”盲桐花也就跟着喚:“婆咋啦?槐花,咱婆咋啦呀。”秘書在一片叫聲中,打開車門跳將下來了,先還是一臉青怒色,想要把茅枝婆從那車輪下面拖將出去的,可待看清她穿着的一身壽衣時,看見她後背上的“奠”字如日頭樣的光輝時,他就立在車前不動了,臉上的青怒轉成一老天厚的惘然了。“茅枝婆,”秘書說,“你出來有話好好兒說。”茅枝不言不語哩,依舊雙手抓住那車的輪架子。秘書說:“你是前輩呢,總得講講道理嘛。”茅枝依然不言不語哩,雙手抓住那車的輪架子。秘書說:“你不出來我可要把你拖了出來呢。”茅枝依然不言不語哩,死死地抓住那車的輪架子。秘書說:“你攔縣長的車,犯法哩,我可真的拖你啦!”茅枝就說了,厲聲說:“你拖吧!”秘書瞟了一眼車上縣長的臉,也就真的去拖了。然在他彎腰伸手時,茅枝就從她的送終袍里摸出了一把剪子來。剪子是王麻子牌的亮剪子,有很好的質量哩,茅枝把那剪子尖兒對着自己的喉嚨扭過了頭,大聲說:“拖吧你,誰碰我我就把剪子扎進去,我今年七十一歲啦,早都不想活了呢,送老衣裳和棺材都準備好了呢。”秘書就又直起了腰身兒,求救似的抬頭望着駕樓里的司機和縣長。司機大聲說:“軋過去算啦。”縣長冷冷咳一下,司機又小聲說:“哪敢真軋呀,說著嚇嚇她。”縣長不說話,想了一會就從車上下來了。圍着的庄人就給縣長閃開了一條縫道兒。縣長就從那人縫走了進去了。日頭正照在車前旁,茅枝婆的壽衣光一晃一晃打着縣長的眼。滿世界都是一老深厚的靜,誰都能聽到庄人們憋住的呼吸其實和風箱一樣響,日頭光從天空落下來,和玻璃從天空飛將下來一樣呢。有條狗從人群的腿縫往裏擠着看熱鬧,被一個啞巴一腳踢在它頭上,尖叫着它又退到人群外邊了。縣長立在了車前旁,臉上的青色和春日裏的樹皮一模樣。他嘴是上下牙齒咬着下唇的,想必把下唇也咬出一排牙痕了。雙手在胸前左手捏成拳頭兒,右手去那拳上用力壓着指關節,便壓出了一串白亮亮的骨關節的響。響完了,又替換過來了,右手握起來,左手用力壓,又有了一長串的響白聲。到末了,十個關節響過了,上下牙齒也把他的下唇鬆開了,下唇上也就果然有一半月牙似的烏痕兒。可很快,那烏痕就有了血絲了。縣長的臉上也有了血絲了。他蹲到了車前的輪子下。茅枝婆就把剪子抵在了自個喉上了。縣長說:“有話就說吧。”茅枝說:“你把受活人都留在受活里。”縣長說:“我是對他們好。”茅枝說:“受活人離開受活沒有好落果。”縣長說:“你要相信我,你要相信政府哩。”茅枝說:“你把受活人留在受活里。”縣長說:“他們都是自願哩,上邊還有你三個外孫女。”茅枝說:“你把受活人留在受活里。”縣長說:“上邊還有你三個外孫女,一車人都是自願哩。”茅枝說:“反正你得把他們留在莊子裏。受活人離開耙耬沒有好落果。”縣長說:“為了全縣的八十一萬人,為了購列款,我不可能不成立這個絕術團。”茅枝說:“要拉走也可以,你讓汽車從我身上軋過去。”縣長說:“這樣吧,你讓他們走,有啥條件你就說。”茅枝說:“我說了你也不敢答應我。”縣長就冷冷笑了笑:“你以為我不是縣長呀。”茅枝說:“我知道你想掙錢去買那列寧的遺體呢。你想讓他們去替你掙錢也行啊,你得答應受活要退社的事,答應從今往後受活庄就不再歸雙槐縣轄管的事,不再歸柏樹子鄉轄管着的事。”縣長說:“幾十年了,你咋還想着這件事?”茅枝說:“受活退社了,我一輩子就沒啥對不起受活了。”縣長想了老半天,末了就站直身子說:“你以為雙槐縣欠你們這個庄?欠你們這十幾平方公里的山臉子地?出來吧,我都答應你。”茅枝的目光亮起來,比她的壽衣還亮了幾成兒:“真答應了你就白紙黑字寫出來,寫出來我就讓你們走。”縣長就取了一枝筆,又從秘書的包里取了一個筆記本,隨手一掀他就信筆寫了幾句話,半頁紙:我同意從明年初一起,受活庄不再歸屬柏樹子鄉管轄。柏樹子鄉的任何事情不得再到受活庄辦理。從明年初一起,受活也不再歸雙槐縣管轄,年內縣裏印刷新的行政區域圖,一定要把受活從雙槐縣縣境劃出去。但受活人凡自願參加雙槐縣絕術團者,受活庄任何人不得以任何方式予以阻攔和干預。末一行,是縣長的簽名和時日。寫完了,縣長又蹲下來給茅枝念了一遍兒,就把那張紙撕下來遞了過去了。說,幾十年都過去了,你還天天想着這件事——退社是天大事情哩,你得給我半年時間讓我向上邊——地區那兒打報告和做做解釋吧。茅枝婆聽着接過那張紙,想一會,看了一會兒,忽然眼裏就有了淚水了。她把那張紙拿在手裏邊,像天大的一件事,有上萬斤重的事,轉眼間變成紙的重量了,所以她有些不敢相信哩,手便有些抖。紙也跟了抖着響。她穿了九層送終衣,穿九層還能看見因為她手抖,那壽衣就在她身上嘩哩啦啦抖着響。她看着手裏的紙,熱得汗已經把最內里的壽衣濕了哩,可臉上還是一如往日樣蒼老荒荒着,沒有汗,只有那埋在一老蒼黃里的一層兒血紅色。算起來,她是經過了許多世事的,一年年經過的世事比坡臉上的草還要稠密呢,所以她接過那紙看了看,就說了一句頂頂重要的話。她對縣長說:“你得在這上邊蓋上縣委、縣政府的章。”縣長說:“不光蓋上章,我還要回到縣上發一份紅頭文件通知各鄉、各部、各局委。”她問道:“文件啥時兒發下來?”縣長說:“這個月底。你可以在十天後去縣上取文件。”她說:“我要取不來那紅章文件咋辦哩?”縣長說:“你就穿着這一身壽衣去躺在我家裏,可以穿着壽衣睡在我家床上去,再殺只紅血公雞③埋到縣委、縣政府的辦公大樓前。”茅枝婆算了算時日兒,距月底還有十三天,也就從那車輪子下邊爬了出來了。那大卡車就轟隆轟隆開走了,受活便落下一老滿庄的寂寞了。絮言:①駕樓:即汽車駕駛室。③紅血公雞:在耙耬、乃至更大範圍的雙槐和豫西,因為人們常用公雞作為死人的祭品。所以迷信與傳說中以為,把死後的紅血公雞埋在誰家門前,誰家就有可能大禍臨頭;若埋在單位門前,單位的主要領導也必仕途不順命運不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