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之城(二)
小火車轟隆隆地慢行,過了長長的隧道后就是一片漫天的雪地,但雪已經停息,黃昏的陽光還有些閃照,雪除了泛白還有像水波倒映的寒光粼粼。男人躺在她的肩膀上,而她灰撲撲的沒有一點情緒。溫泉區的夜晚幾乎沒有人跡,他們兩個就這樣打打鬧鬧地踏進旅舍,路燈白光打在殘餘的積雪上,隱約可見他們剛踩過的腳印灰黑地印在雪堆表面,溶雪的積水鋪散道路,濕答答地折射出路燈的迷茫。泡在溫泉里,玻璃模糊地映出他們倆**的身體,她白他也白,像長住在雪國的人般,白中還能讀到細微發紅的血管,夜晚他們相擁愛戀,那一幕她一直忘不了,入夜後男人沉沉睡去,她躺在榻榻米的地鋪上,錦織的棉被和着暖氣讓他熱得踢去了所有的被褥,露出他光潔的身子,月光靜靜地降落,橫過她的眼睛,她一動也不動,記下他們相愛的片段,生命里共度的時刻。爾後男人離開,她送他到機場看他走入閘門,她一個人搭上回程的巴士,望見停機坪上的飛機,一列一列像模型一樣的小而整齊,巴士滑過,她忍不住回首,一架飛機正緩緩移動,分不清是已來還是要離去,她把如針頭注射后藥液分散至細微血管的思念壓抑,一直靠着那天漫天飛雪的記憶回家。她深愛的男人如此善良單純,卻無法去除她心中另一個人的位置。她以為這樣看他的書信和聽男人的聲音就可以平衡,她以為靈魂和**可以交付給兩個不同的人,她以為她可以擁有兩者。為甚麼已經有一個人這麼愛你你卻還對愛不滿足?當她幾乎遺忘他的存在時,他又在秋日裏寄來一封信,說是去另一個國度取道東京,那天夜裏她拿着信在電話里對男人說他們又將相遇,男人沒有多說,在過去的記憶里,他見過多次她收到信后情緒陰沉不定,他一直知道被稱作老師的他在她心中的位置,但男人不曾放在心裏,他從來不去細想他們之間的牽絆,男人的心裏只在意當她和自己在一起時,能感受到觸摸到的真實生活。她以為相隔這麼遠她早已忘卻,卻發現打開信箱收到信的那一瞬間,她還是會震蕩屏息。秋天的紅楓安靜狂野,走在行人路上的她雙頰被染得泛紅,她數着他們相見的日子,天上一日彷彿世間千年。他們約在大久保車站,他依然來遲,兩個人並排走在古舊的日式商店街,矮矮的長廊插滿一支支祭典彩旗,塑膠制綁花一串串落地,晃動時發出微微的嘩嘩聲音,他說帶她見個先生,然後兩人轉車淺草寺,買車票時他細心計算恰好的零錢,他們多年不見,他依然節制博學,壓倒性的淡薄,她一下地又回到窘境,只能縮躲在窟里,露出一對仰望的眼睛。在車上他問到她有無考慮婚姻,他知道她還與男人在一起,她說男人常來日本探望她,他們不久前還一起去滑雪洗溫泉,他說兩個人在一起也很久了吧!她沒回答,兩個人陷入沉默,座位很空他們都沒有坐下,只在輕微晃動時扶住把手,地下鐵銀座線從涉谷起站到淺草的時間相當長,車身一直在黑黑的隧道里直駛彎曲。她抬頭看見他在黑玻璃窗里的倒影,他臉上的刻紋漸深,白髮粗粗的插在耳旁,而站在一旁的自己卻表情哭喪稚嫩如昔,他們一前一後一高一低,隨着車身輕微搖動,偶爾在影中交疊、分開、分開、交疊,既親密又疏遠,她還在這當中感覺到一絲絲猥褻,他是她的老師,從她高中畢業到她步入社會到遠離,她透過各式各樣能窺見他的方式窺視,他書寫的文章散在一些生冷的書籍,卻總能被她翻閱,她認識的他是說理的多學的建構的拆卸的,但她經常想知道他怎麼愛他身邊的人,他在激情時是甚麼表情。從他開口探訪她的那一天起她就深愛上他,愛上他在茶藝館裏固定用的那個杯子。她對他是無性的愛,她不嫉妒他身邊的男人女人,她知道他如處子的個性在生活或情感里都非常節制,她記得他在寫給她許多的信里曾多次提及“慾念”。“我從來沒有看過一個像你如此慾念又多又深的人,而我歡喜的卻是同時可以放恣,卻又可以同時收回守於禮的人。”她想起她常常在收到他的信后,整個人就仿如四月天的風吹櫻枝般花瓣顫動,她走在四谷盛開櫻花的堤上,不需仰天即能見花瓣散落,拂過臉拂過肩低頭想避卻還是滿地花屍,被不願地輕輕踩過,四月是櫻花的死期,能在三月末不死不凋的花都已算是殘延,有一陣子她真希望不要再收到他寫的甚麼,她尋常地一個人生活或等待男人來臨,男人來后陪她吃吃喝喝,散步時牽她的手捏捏弄弄,他不知道她心裏有一個角,在圓滑的線條里微微尖刺,悄悄地扎着她,讓她忽然沉默。他每每給她寫來稀少的幾封信,都讓她會軟弱掉淚,但她給他寄信的速度卻越來越快,有時候她會奇想這一切都是幻覺,彼方根本沒有這個人,她其實是一個人在喃喃自語。他怎麼知道她**深而多?是因為他感受到她的愛卻不能對應后所盡的“師友之義”嗎?“師友之義”,他勸她時總愛在末尾這麼說。她想到自己曾經用過非常粗糙的方式去詢問過他的感情,但被他淡然拒絕,那封信上僅有幾個簡簡單單的字。“你還能期待我甚麼?畢竟我是上一個世紀的人了。”說得如此決裂,用百年來把她隔離,但她其實早就不再期待,她只是把自己縮小而後等待着。電車到了淺草寺,他們一前一後地爬上樓梯,他說要先往三菱銀行領錢,她只好站在提款機外等,大馬路上車輛荒荒人少得可憐,他提好錢后看她一眼,她也正好在望着他。見的是淺草寺的住持,木造的房屋就在寺的後面,松枝剪裁飽滿圓潤,茶道用的茶具傳來上好的綠茶味,住持拿糖給她吃,把她當孩子,她撥開糖紙時發出渣渣渣的紙聲,圓圓的粉紅糖上沾着白糖粉像西瓜一般一條白一條紅,她含在口中,時間一久他開始皺緊眉顯出不耐。她含着那顆糖無法吞吐,無論她說甚麼他都覺不妥,她總是在他們相處時特別敏感,她知道他對她的愛里其實帶有鄙視。日文中的殘念像遺憾,殘餘的念頭、未完成的心愿、她的心中如此多的殘念苟延殘喘,他卻完全地漠視,還是像他在另一封信里說的,因為有遺憾所以她想要的他不願多提且只能跳過,他對她永遠言不及義,永遠勸說。師友之義。但她其實具體地想要甚麼?你明明知道兩個人的交往相遇常常是幻想與真實的疊壘,你知道你身邊的男人才是能與你生活給你快樂的人,但你為甚麼要去找那個找不到,又或即使找到卻明白根本完全不在一條線上的人,而有他或沒有他,除了十多年來的幾封信之外其實代表甚麼?還有甚麼?沒有、甚麼也沒有,都是幻覺,都是因為得不到,都是因為殘念。他回程時訓斥了她一頓,說她不必刻意地鞠躬屈膝,然後一個人快步地走向車站,她屈辱地停頓靜默,感覺眼淚在雙眼裏乾枯,他繼而說她雜念甚多,她在離開淺草寺時一再地對住持鞠躬道別,是在日本生活多年所積養的習性,於他卻過於矯情。楓葉落了滿地,路人走過並不憐惜,望着他買車票的背影,她知道他們之間終於應該要真正地斷線分離。你不愛我為甚麼要尋找我?而你尋到我之後,又為何將我帶上天然後再踏落地,將我貶了又貶、要我低頭再低頭?我根本找不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