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他點點頭,眼神瞥了影片里用中文喊他「大叔」的女人,「你今天白天一直都和我用中文交談。」
握着手機的雙手在顫抖,影片里的人究竟是誰?!是她的臉,她的聲音,卻令她感受到如此畏懼陌生。
「大叔,我們一起來拍照!」
「喂,怎麼不拿好……」
眼見自己的手機即將落地,李奇勛眼捷手快出手撈回。他救回手機,抬頭看見她臉色發白,像是受到極大驚嚇的虛弱模樣,下一瞬她就像斷線木偶倒下,他急忙伸手接住她,以防她的臉揸到地板。
「喂……你還好嗎?」懷中的女人劇烈顫抖,他將她翻過來面向他,只見她那張細緻的臉蛋像蒙了一層灰。
李奇勛將她打橫抱起,快步走往床邊放下她。
「喂,你……」這女人叫什麼名字?他根本不曉得,老是一直喂、喂的叫她也不太好。
她的雙眼眨動,微微轉動頸部,睜開眼瞧他。「水……給我一點水……」
她那張臉就像聶小倩要魂飛魄散時的神態,把他嚇了一跳,趕緊倒了一杯水,扶起她的頭喂她喝水。
李奇勛坐在床沿,低頭看她臉上恢復了點氣色,便問:「你到底叫什麼名字?」
臉上的表情空白了好一陣子,最後,她低聲說:「我有好幾個名字,可是沒有一個是真正屬於我的。」如果說出她的代號「魔花螳螂」,以他在境外者的「蜂鳥」身分,很容易就查到她的來歷。
聽見她這麼回答他,他忽然覺得自己剛才在她的靈魂心中撬開了無法癒合的傷口。一時間兩人無語沉默,他嘆了一口氣。
過了片刻,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從床上坐起身,問他:「你既然會說中文,應該也看得懂中文字……對嗎?」
李奇勛不曉得她為何要問這個問題,他點頭回道:「看得懂,也會寫。」他沒有多加解釋自己是中韓混血,在台灣住了三十幾年。
她拿出自己的手機,點開一張圖片,將手機畫面遞給他看。「你知道這三個字怎麼念嗎?」
目光移去,那是一條紋路特殊的印染方巾,看得出來年代久遠,手帕右下角綉着一朵小花,方巾上頭用藍絲線電綉了三個繁體中文字,是行書體,但也不難辨認。
他抬眸凝視她帶着期盼的雙眸,「這三個中文字念作『馬纓丹』。」他將馬纓丹的中文發音慢慢地念給她聽,因為他看得出來她很想親口念出這三個字。
「馬……纓……丹。」她跟着他的嘴型發音。
「馬、纓、丹。」第三次她念得順暢多了,也少了捲舌的發音,抑揚頓挫也抓得不錯。她笑得像得到禮物的孩子,問:「這三個字在中華文化有什麼涵義嗎?」
李奇勛偏頭想了一下,這三個字組合起來,他沒記錯的話……應該是種植物的名稱,也就是那條方巾上繡的小花圖案。
「是一種植物的名稱,在台灣平地很常見。」
「就是手帕上的小花嗎?」
「我想應該是的。」
注意到她蒼白的臉龐緩緩散發出微弱光輝,似是希望的微光,很渺小,卻依然堅毅的光芒。
她又低聲念着那三個中文字,掀開濃密纖長的睫毛,那瞬間,彷佛自沉眠蛹中破殻而出的薄翼,純真嫫嫫,剎那間他竟移不開眼。
她對他說,這一生藏在深淵中的秘密。
「馬纓丹,我想,這是我的名字。」眸中的微光變成在陽光底下閃爍的影子光,她的聲音和她的表情皆是顫抖;一種期待的顫抖,她嚮往飛去的未知之途。
「為什麼這麼說?」他不了解她,兩人有過露水姻緣,雖然他是被推倒的一方。但那一夜,真正沉淪的人,難道只有她嗎?
「我……」她開口,聲音像被黑暗灌入了泥,讓她向下墜落,又沉又重,不斷地將她往下拉。
而他察覺到她的彷徨不安,轉身在她身旁坐下。
「說吧,我聽。」
簡單的幾個字,卻給了她此生最大的勇氣。從她有記憶以來,沒有人會認真傾聽她心中的期許和顏望——從她被丟棄的那一刻開始,她就註定失去本該過着的人生。
「我不知道我來自何方,但從我的外貌,可以推斷我是亞洲人。」她停頓了一下,被壓抑的軀殻,慢慢出現裂痕。
「我和一群跟我一樣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誰的同伴生活了好幾年,我們在陰暗的工廠里製作毒品,後來,我的同伴都被一名叫做龍煞的男人帶走……我以為他們是被領養走,我最要好的朋友阿印……他也被帶走了。」
「後來呢?」他輕聲問。
「阿印的一隻眼睛是銀紫色的。龍煞有一天帶來一個男人,他的拐杖上鑲着一顆很像是阿印眼睛的珠子,我問他:『那是真的嗎?』他對我說:『這世上沒有人喜歡假貨。』……於是我懂了,那些被龍煞帶走的孩子,不是被領養,而是被拆解了。」
李奇勛聽到這裏也懂了。她口中所說的,應該是人蛇集團非法販賣人體器官,他記得十幾年前在台灣也查到一件大宗販嬰集團,集團主嫌是一名叫做「開膛手王子」的年輕男子,突然間,此人在台灣銷聲匿跡,原因是開膛手王子綁架了軒轅紅蓮的第七子軒轅赫,這件事驚動了境外者組織,引來境外者的成員一致追殺開膛手王子。
「阿印是那樣溫柔的孩子,每次我來不及完成交代的工作,阿印總是會把他分到的食物留一半給我。當我知道他死了,我好生氣……所以,我拿起剪刀刺進了那男人的腳。」
他聽了心頭一驚,聽得出來她口中的男人地位比那名叫龍煞的男人還高,她做出刺殺般的舉動,豈不是讓自己更危險?
她轉過臉來,眼神是寒冬蕭瑟的枯木,陰冷毫無生機,凝視他的眼,「那男人,我稱他為義父。」
他眼裏有着驚愕,「為……為什麼?」
「因為我想活下去。」她沒有逃避他的目光,反而用更深更強烈的意念告訴他,「我跟阿印約好,我會找到我來自何方、我會找到我的名字……我想死在自己的家鄉。阿印告訴我,落葉歸根,我和他雖然都是離枝的落葉,但隨着風兒飛,總有一日能回到家鄉的土地。」
「所以,你找到自己來自何方了?」
她點點頭,「我花了幾年取得義父的信任,找到了當年在我身上留下的線索。就是方才給你看的照片,我當時穿的衣服口袋中有一條手帕。」
「手帕上的字是繁體中文,和韓國人使用的文字不一樣,你怎麼會來到韓國?」雖然說韓國在朝鮮時期確實也使用過漢字。
她輕輕一笑,「我在馬雅神廟遇見一名亞洲女孩,她告訴我她會來首爾過聖誕節,我找到她遺失的皮夾,心想或許可以在首爾遇見她……可惜沒有。」
他挑眉,「所以你來韓國,只是為了把皮夾還給那女孩?」
「不行嗎?」她嘟囔,「反正我也從沒體驗過聖誕節的滋味,她叫我一定要來首爾感受一下,否則我原本打算到——」她原想細說,但發覺不妥,改口道:「對了,我在馬雅神廟的時候,還遇見一名奇怪的中國女人,她說自己是算命師,忽然攔住我,跟我說了一堆奇怪的話。她說,我只要幫助一名看見我眼淚的人,我必能得償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