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澤西1995年(2)
遺憾的是,我的出世並沒有令這個家安定下來,噩夢依舊在這個家庭里周而復始。母親常常會不辭而別地離家出走,幾個星期後,又突然出現在家門口,請求父親的諒解。有時候,她會跑回俄亥俄,去看看家裏人,還有藕斷絲連的老相好。幾個星期之後,她又會抱着我回到新澤西,求父親再給她一次機會。結婚以來,這樣分分合合、吵吵鬧鬧的日子持續了將近五年,終於,父親再也沒辦法忍受下去了。1957年,父母正式分居,很快便簽訂離婚協議。那一年,我只有兩歲。父親想要爭取我的監護權,但是律師對他說,法院通常都會將子女的監護權判給母親。“你或許能讓法官相信,她是一個不稱職的妻子,”律師說,“但是你永遠沒有辦法證明,她是一個不稱職的母親。”事實上,想要證明帕德瑞拉不是一個稱職的母親,並沒有那麼困難。回到俄亥俄之後的帕德瑞拉,很快便又陷到酒館和男人堆里不能自拔。母親夜不歸宿的日子裏,我就從一個親戚家住到另一個親戚家,從一個朋友或熟人家裏輾轉到另一個朋友或熟人家裏。母親那個時候實際上已經開始了妓女生涯。我的手裏沒有幾張五歲之前的照片,對於那段時間的記憶,也幾乎是一片空白。幾乎沒有任何有形的東西能夠幫助我找到哪怕對那段時間的一點點回憶,除了帕德瑞拉在她難得清醒的空隙里隨手寫下的幾行潦草的字跡:雙B十個月,長了第一顆牙;雙B一歲,體重二十四磅;雙B的第一句話:“不要!”雙B三歲,最喜歡玩具手槍,喜歡飛快地拔出手槍,向別人開槍。和母親分居,等待離婚裁決的那段日子裏,父親曾經幾次到俄亥俄來看我。每一次,母親都不允許父親和我單獨在一起,一定要讓她弟弟的女朋友在一旁監視,生怕父親會把我偷偷帶回新澤西。1958年,我剛剛過完三歲生日,法院勒令母親住院十二周,完成戒酒療程。這段時間,我大部分時間住在一位阿姨家裏。戒酒療程並沒有讓母親從酒精當中解放出來,我甚至懷疑這種療程是否真的有哪怕一點點的效果。母親好像並沒有完成整個療程便提前出院,而且,她在醫院裏和一個名叫克羅德?庫爾迪斯的男人發生了關係。克羅德是名黑人,母親的家裏人絕大多數都不贊成母親和他交往。母親和克羅德四處痛飲的時候,就將我放在克羅德的母親家。在我窮盡一生依舊擺脫不掉的那場夢境當中,不停地出現在我眼前的那座房子,正是庫爾迪斯夫人家的房子,而伸向我的那雙手,也正是庫爾迪斯夫人的手。我在庫爾迪斯夫人家中住了幾個月的時間,是她的善良與溫柔,為我那段孤寂的生活平添了幾許溫馨。庫爾迪斯夫人是我一生難以忘懷的老人。直到現在,時而,從睡夢中醒來,我的眼前便晃動着庫爾迪斯夫人的身影,還有她的那座小屋。我甚至還能記得許多年前,我那間卧室里的味道,以及從門縫中滲透進來的一線慘淡的燈光,讓人心底徒然地生起一份絕望與恐懼。我記得同在一座房子裏玩耍的小夥伴們嘲笑我無家可歸,我記得自己幼小的心靈里渴望同伴們放過我,不要再嘲笑我。而我最記憶猶新的,是我茫茫然走向陌生的房間,一邊在心底問自己,今天媽媽會不會來看我?隨着我的記憶日趨清晰,母親的身影卻變得日益飄渺,越發支離破碎,就好像我的那個夢,隱隱約約好像看到些什麼,卻又什麼都無法看得清晰。那一場夢境,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夢裏的那個男孩子,像是註定要永遠那樣孤零零地下去。對於我的處境,鮑伯舅舅再也沒辦法聽之任之下去。鮑伯是帕德瑞拉的哥哥,同時也是我的教父。我至今還保存着他的兩張照片。其中一張照片上,鮑伯舅舅個子矮小,皮膚黝黑,和我母親非常相像。照片上的鮑伯穿一件白襯衣,套一件夾克,雙唇緊閉,臉上像是一副不屑的樣子。1959年,依舊住在新澤西州的父親在班上接到鮑伯舅舅的電話。“多恩,”鮑伯對父親說,“你最好來把雙B接走。帕德瑞拉簡直是瘋了,根本不懂得照顧孩子。她現在和一個黑人住在一起,兩個人只顧自己胡鬧,把雙B丟給那個男人的母親睬都不睬。”對於鮑伯的這番話,父親多少心存疑慮。一直以來,母親的家人從來都是站在母親的立場上,支持母親的任何決定。他們非常愛我,大部分時間,都是他們在照顧我。既然如此,鮑伯為什麼要冒着永遠失去我、甚至失去帕德瑞拉的風險,打電話給父親呢?“鮑伯,”父親說,“你我都明白,血濃於水。你為什麼要來幫我?”“這句話在帕德瑞拉身上已經不適用了。”鮑伯說,“多恩,我是愛雙B的。我知道,你會照顧好他,所以才打這個電話。”“你要知道,如果我把他帶走,你們就再也見不到他了。”父親說。“我當然知道。”鮑伯說,“可是,你如果不帶他走,他這輩子就毀了。”於是,父親放下電話,來到俄亥俄。整整花了三個月時間,父親終於取得了我的監護權。警察找到我時,我還住在庫爾迪斯夫人家。父親跟着警方來到這座小屋。我的身體還算健康。父親至今依然記得,庫爾迪斯夫人待我非常好。他說,我那時稱呼庫爾迪斯夫人“祖母”。老人非常關心我,但同時也挂念着她的兒子。克羅德?庫爾迪斯是一名慣犯,有多次暴力犯罪記錄,不知道他當時正和帕德瑞拉在什麼地方逍遙。警方把我帶走時,庫爾迪斯夫人一再請求警方,不要因為我的事情找他兒子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