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愛膠囊下篇第二部分(5)
想到這裏,我繼續和父親爭執。
“住四天嘛。難得來一次,應該到處逛逛。看着中意的東西順便給村裡人捎些回去。”最後,我的小聰明說服了他。
“好的,不過那也要看你叔叔他們願不願意讓我們多住一天。”
“他們一定願意。”我自信地說。我的自信在踏上你們城市的第一寸土地時,就像太陽下的水氣一樣蒸發乾凈。
對我而言,那是個全新的世界,望着便一陣暈眩。雖說它是陌生的,卻有一種傲慢的力量,不屑地向我們這兩個貿然闖入的鄉巴佬瞥了一眼后,就留着我們目瞪口呆,自顧自地運去了。
我們傻傻地站在火車站口,望着來來去去的行人,不知所措。我看了看父親,看見他張皇的眼神,還有額頭滲出的汗珠——活脫脫像個光天化日下被人擒住的賊。
我想我也是一樣的。過了一會兒,我們覺得應該做些什麼,就手裏捏着寫了她家地址的紙條,哆哆嗦嗦地拉人問,但多半被幾句沒頭沒腦的話打發了。
隨之而來的那些上上下下打量的目光則像一把把白晃晃的小刀,把我最後的一點自信和靈活追剿得無影無蹤。
等父親小偷一樣地從路旁的電話廳里跑出來,喘着氣笑眯眯地告訴我
“他們馬上過來接咱們”時,我已經變得和他一樣木訥,只會愣愣地點頭。
他們終於來了。父親一看見他們就露出了笑,急急地迎上去,一邊拉住我的手,讓我叫人。
於是我愣愣地叫了,阿姨,也就是她的媽媽,看了看我,說一句
“長那麼大了”。隨後我們四個人便上了公交車。他們買的票,與我們隔一段站着,也沒怎麼說話。
下車時就喊了一聲。她家住得很高。那是我頭一次坐電梯,以前只是聽人說起過。
電梯奇異地上升,我的心裏也升起喜悅,忍不住笑了一下。這時,我從電梯裏的鏡子裏看見嬸嬸迅速地瞟了我一眼,目光和那些不屑理睬我們的路人一樣。
她見我在看她,就低下頭去。我突然渾身一陣顫抖。開了門后仍一動不動。
這時父親一把將我拉出去,“沒乘夠啊?傻艮子!”那也是我頭一回看見門鈴,頭一回看見傳說中的電冰箱、沙發,還有一個掛在牆上向外吹冷氣的玩意兒。
說到這裏我想起那是夏天,是的,一個暑假。那時我斷斷續續地讀了一年高中,決定不念了,回來幫家裏幹活。
父親也在村委會裏給我說了個事兒。在叔叔家的客廳里,父親一直講着那件體面的差事。
叔叔只是聽着,一邊不停地遞給他煙。我在沙發上端坐着,生怕坐壞屁股底下那個軟綿綿的玩意兒。
我望着窗外,那時的天陰沉沉的,夏日的午後,估計會下場雨。透過窗,我可以看見一小片樓房,高高的,密密的,但顯得沒有生氣。
“城市多醜啊!”我想。我突然很想念家鄉。那座大青山,那片田野,那條小河,那裏的鄉親,他們都喜歡我。
我想過一會兒就對父親說,還是住三天就回去吧。過了一會兒,門鈴響了,“丁冬”一聲,嬸嬸跑去開門。
是的,是她回家了。那年她考上了一個很好的高中,但她的母親依然讓她去補課,希望幾年後能考上一個好的大學。
那天她是補了課回來的。我聽見她一句銀鈴般的話語,心就
“怦怦”地跳起來。她說著便走進客廳,一邊倚着牆偷偷地望。這時叔叔開口把她叫了過來。
“看誰來了?”叔叔說。她輕呼一聲,跑到我跟前,紅着臉甜甜地喊道:“小艮哥!”一邊轉向父親,熱呼呼地叫了聲
“伯伯!”她已經出落成一個大姑娘了。有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長長的頭髮在腦後扎了根馬尾辮,生機勃勃地甩來甩去。
但我知道她一點也沒變,依然是過去那個枕在我腿上睡覺的小姑娘。她的目光一如過去,對她喜歡的東西甜甜地一笑也一如過去。
我一時驚呆了,就像站在一塊急速變動的雲下,忽隱忽現的光斑令人頭暈目眩。
等我回過神時,雲層已經散去,身上充滿了暖意。這時,她媽媽說:“帶艮艮到處看看吧。不過別太久了,你還有功課。”她
“嗯”了一聲,就來拽我的手臂,我們一道走了出去。天依然陰陰的,但我已漸漸地恢復了感覺,知道熱了。
她帶着我到處逛,去了很多地方。走了一會兒,我能勉強適應周圍的環境,走路也不像是踏上百萬富翁家裏鋪的紅地毯了。
城市的確和鄉村不一樣,娛樂的地方也不一樣。在鄉下有一字排開的桌球桌,桌面坑坑窪窪,擊球的棒子有的是用樹枝削的。
正因為如此,球經常飛出球枱也就合情合理了。而這已是最體面的娛樂。
她帶着我到處玩,還請我去茶坊喝了一杯茶。在我那時看來,那隻盛茶的杯子就儼然是件藝術品了。
“別讓我媽媽知道啊,”她笑眯眯地對我說,“否則又要嗦了。”我們聊着過去的事,我有點拘束,不可能不拘束。
眼前的她已經不是過去的那個小丫頭了,而是一個聰明可愛的城裏姑娘。
而她似乎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不停地咯咯地笑着,沒發現我甚至連看都不敢正眼看她。
晚飯也不熱鬧,父親和叔叔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喝酒,阿姨吃了一會兒就去接了一個很長的電話。
晚飯後我到她的房間裏坐了一會兒。印象里,那是間小小的、乾淨的屋子,床上鋪了一條粉紅色的床單。
她讓我坐在一個木凳子上,而她則抱着一個娃娃盤腿坐在床上。我們繼續聊着往事,她甚至還想起那十顆鵝卵石,說那一回她狠狠地大哭了一場,直嚷着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