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晚上(5)
當苦難大到不可承當之時,人往往麻木地跟在苦難後面,走向死亡。自從被死刑的宣判當頭一擊后,他躺在運送牲畜的卡車裏,跟另外十四個人被送往未明的目的地,在黑暗中,“矢車菊”心中不知什麼東西緩緩地被刺破了,就好像一個巨大無比的膿腫一樣。從那個時候起,除了偶爾失常的驚跳以外,他對生命周遭發生的事情,已經失去了知覺,戰爭、少了手指和手掌的殘廢手臂、經過戰壕時眾人的沉默,以及避開他的眼光。他們不忍看他眼中順從、信任、受盡折磨的神情,更不忍看到他臉上瘋孩子般的僵硬笑容。這五個步向死亡的士兵中的最後一個,黑髮藍眼,笑容古怪,雙頰骯髒,臉上幾乎沒有鬍子。他佔了年輕的便宜,在淹了水的壕溝里行進,不像其他人那麼困難。相反地,他每踩進爛泥一步,就感到一種獸性的愉悅,寒氣往臉上吹,耳中響着很久以前的嬉笑聲和喊叫聲:放學后,他走在回家的路上,走在小湖和大海中的沙丘路上。那年冬天非常奇特,到處都在下雪。他知道他的狗兒奇奇會迎着黃昏的餘暉,跑來迎接他。他感到肚子餓,想吃一塊塗了蜂蜜的麵包和一大碗熱熱的巧克力。有人在說,別被線絆倒。聲音不知從何處傳來。瑪蒂爾德不知道瑪奈克在童年的喧鬧聲中,能否聽到她,那時她十二歲……,十五歲……摟着他一起跳進大海中嬉戲時的滾滾浪潮。一個四月的下午,他們第一次**,她十六歲。他們立下山盟海誓,要在戰爭結束后他返鄉時結婚。當別人告訴她瑪奈克已不在世間時,她十七歲。她為此哭了很久,因為女人是絕望的化身。但她也沒有哭得太久,因為女人並不輕易放棄。剩下的是那條線,快要斷的地方用各種不同的東西修補銜接着,順着每條壕溝、每個冬天,順着每條戰壕的上邊、下邊延伸下去,穿過每一條戰線,一直延伸到某陰暗處的某個無名上尉那裏,只等着他發出刑事命令。瑪蒂爾德抓住了線,她不放手。這條線帶着她到了瑪奈克沒再回來過的迷宮裏。當線的某處斷了,她又把它接起來,她永不氣餒。時間過得越久,她的信心越堅定,對這件事也越關注。再說,瑪蒂爾德生性樂觀。她告訴自己,如果這條線不能把她領到情人身邊,那也好吧。至少,她可以用它來上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