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晚上(2)

星期六晚上(2)

別被線絆倒。一八一八號毫無疑問是五個士兵中最勇敢、也最令人生畏的一個。在兩年半的軍旅生涯中,他沒有一次提到自己的生平,也沒給別人任何機會問到關於他的事情。數年前,一個八月的早晨,他從自己的農場上被人拉去充軍,塞在一列火車裏,從此命運未卜。他什麼都不明白,只知道如果想活着回來,他就得好好地守住自己這條命。有一次,他勒死了一個連上的軍官,神不知鬼不覺的。事情發生在一個叫瓦伏爾的地方。他們在那裏向敵軍發動攻勢。他用膝蓋頂着那軍官的胸膛,雙手緊勒他脖子。把軍官勒死後,他撿起槍來,在槍林彈雨的火線攻擊中,弓身飛奔而逃。就這麼簡單。他有個妻子,跟他一樣,也是個被人遺棄的孤兒,比他小九個月。他倆遠隔千里后,他心頭常浮現她細嫩光滑的皮膚。回憶帶給他的痛楚,就好像在睡夢中被人撕裂一般。他常常想起她皮膚上的汗珠,跟他並肩勞動了一整天後的汗珠。還有她那雙手。他妻子的手粗硬皸裂,像男人的手一樣。農忙的時候,他們曾經同時僱用三個短工,每個人工作都非常賣力。但是現在所有的男人都充軍了,他那二十一歲的妻子一個人留在農場,獨立支撐下去。他還有個小男孩,是第一次休假探親時留下來的種。因為兒子的出生,他又獲准了第二次探親假。現在,兒子已經會搖搖晃晃地從這把椅子走到那把椅子。小傢伙跟他一樣強壯,同時有着他母親那樣細嫩光滑的皮膚。他們為他取名為巴狄斯坦。兩年半內,他就休了這麼兩次假。第三次他是偷跑回去的,但是只走到巴黎的東站,身上沒有合法文件,是不可能跑遠的。但是他妻子,雖然既不太會讀也不會太寫,卻能在千裡外體會出他的心意,做了應有的準備。為此,他流下了生平第一次眼淚。他從來沒哭過,至少從他有記憶開始就如此。他記憶深處有棵梧桐樹,還有梧桐樹的氣味。如果運氣好的話,他很可能從此以後都不會再哭。在這五個被判了死刑的士兵里,一八一八號是惟一還相信運氣的人。他總覺得他們不會被槍斃。他想,如果他們真要被槍斃的話,大可不用花這麼多力氣,把他們押送到另外一個戰線,而且一直送到第一線。他們被起訴、審判的法庭設在索姆戰區的一個村莊裏。出發的時候,他們一共十五個人,全是犯了無可減輕罪行的人。然後剩下十個,最後剩下五個。在每個歇腳處,就有些人莫名其妙地不見了。他們先坐了一夜的火車,第二天又換了另一列,然後再換乘不同的卡車。他們先是往南走,然後朝西走,接着又向北走。到最後只剩下他們五個時,就改以步行在某條路上,由一隊心不甘情不願的龍騎兵押送。那些人給了他們清水、餅乾,在一個已變成廢墟的村莊裏給他們換了繃帶。他實在弄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白茫茫的天空一望無際,炮火聲都安靜下來了。天氣極度寒冷,除了這條被戰爭摧殘得坑坑窪窪的無名鄉村小道以外,大地萬物都被覆埋在雪下,就像孚日山脈的冬天一樣。可是這裏不像孚日山脈,連座山的影子都看不見。這裏不像阿貢恩一帶,不是溝壑就是山脊,大可把人累死。他用那雙鄉下人的手挖起的一捧泥土,既不是香檳省的,也不屬於馬斯省。這捧泥土是他在理智上拒絕去承認的其他東西,直到走在他後面的人,不小心把一粒制服上的舊紐扣踢到他腳邊時,他才不得不面對現實:他們又回到原來出發的地方了,在阿爾圖瓦區和皮卡第區的交界處,一大堆紐芬蘭的士兵在此犧牲。在他們被帶到遠處、離開這裏的七十二小時內,下了一場大雪,跟他一樣沉重、靜默、耐心的雪,封蓋了大地,掩埋了田野上原有的裂痕、燒毀的農舍、乾枯的蘋果樹榦和散落在各處的軍需補品。別被線絆倒。在戰壕行進隊伍中跟在他身後,五個士兵中的第四個,沒有頭盔,沒有識別證,沒有軍團號碼,沒有口袋,沒有家人的照片,沒有基督徒的十字架、猶太教徒的大衛星、伊斯蘭教徒的新月,沒有任何事情可以燃起他生存的**。這個編號七三二八的士兵來自羅納河口區的某個徵兵處,生在馬賽一個叫做“五月美人”的意大利移民區,名叫“安琪”。根據所有認識他的人的意見,不管是在他生命二十六年中的哪一時期認識他,都一致認為天下沒有一個比他再謬誤不過的名字了。事實上,他幾乎像天使一般漂亮,而且讓女人傾心,甚至包括貞德的淑女。安琪細腰長身,烏黑的眼珠比夜晚還要深沉神秘,頰上兩個酒窩,下巴上還有一個小旋渦,鼻子高直挺拔,足以讓他在夥伴面前趾高氣揚,炫耀那句流行在軍營中的俗語:“大鼻子,大酒蟲”,加上濃密的頭髮,王子式的八字髭,輕柔的口音,滿臉的濃情蜜意。但是,那些領教過他口蜜腹劍的人都知道,他陰險狠毒,錙銖必較,偷竊告密,膽小如鼠,信口開河,冷箭傷人,一毛不拔,厚顏無恥。此外,他遊手好閒,一事無成,自認是前線弟兄中最悲慘可憐的人。問題是,他還沒有機會認識許多其他士兵,所以對此事也無法確定。從頭到尾,七三二八號在前線只不過待了三個月整,就是剛過去的這三個月。入伍前,他在某個管訓營里服刑。不過,他在管訓營里學到的是,如何從標籤和年份辨認紅酒的好壞,如何轉移守衛的注意力,讓他把脾氣發在其他服刑人身上。在此之前,他被關在馬賽的聖皮埃爾監獄中。一九一四年七月三十一號,當所有的人都因為戰爭而處在瘋狂狀態下,他卻因為某個爭風吃醋的桃色糾紛,被判刑五年,鋃鐺入獄。按照他自己的兩種說法,這全視其聽眾是男是女而定,他的行動或是“為了維護愛情”,或是“為了維護榮譽”。其實,根本是兩個皮條客之間的無謂爭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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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長的婚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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