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寧負天下人
觸及到孫子的目光,老黃牛江河第有些恍惚。
二十年前燕京劇變,他幾乎同時失去了最賢惠的兒媳和最疼愛的女兒,原本人中龍鳳是他一生驕傲的兒子也在一夜之間淪為笑柄,龍魂顏如玉,變成了寄人籬下被包養的小白臉,受人詬病險些喪命。
而後更如江漢剛才所說,整整十五年,他放着安逸的悠哉養老清閑日子不過,帶着江漢四處遊離漂泊,居無定所,把江湖顏面看比性命還重要的江河第,在這十五年間硬是腆着臉四處求人,只為給自己的孫子謀一個前程,讓他多一分保命的本事。
江河第不愛江漢么?並不是!
愛之深,責之切,十年前的那一巴掌,甩在江漢臉上,也同時敲擊在黃牛心上。江漢丟掉了孩提的尊嚴,但是江河第何嘗不是一巴掌甩掉了自己的老臉?
也正是從那一刻起,戎馬半生的江河第明白了,他維護了大半輩子的尊嚴,在旁人眼中不過是個笑話,在這世上想要贏,還必須先得先活着!
二十年的隱忍,為了什麼?他所做的一切,無非就是為了讓江漢能很好的活着!
因為不甘心,所以必須更好的活着,因為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江河第從來沒奢望過在他有生之年,自己的苦心孤詣會被這個自己愛到骨子裏,同時也嚴厲苛刻到了極致的孫子所所理解,但是這一刻,江河第發現自己錯了。
即便他從來都不說,但是他真的什麼都懂!
江河第的神色逐漸軟化,老臉上一片灼熱,目光詳藹的看着面前的孫子,這一刻他只想仰天長笑,天不負我!
沒有什麼比自己的苦心孤詣被人理解來的欣慰,更加難能可貴的是,那還是自己最在乎的人。
“當…當年的事……你怪我么?”
江河第眼中蒙上了一層霧氣,口氣緩和了許多。
江漢抹了一把臉,抹掉了零星的淚漬,斬釘截鐵道:“不怪!”
“當時恨你,現在不怪!”江漢想了想,又加着補充道。
“我知道,你如果不甩我那一巴掌,我就活不到今天!”
“人在矮檐下,哪能不低頭,我知道你一貫把臉面門楣看的比性命還重要,甩我一巴掌,又何嘗不是在自己的心窩上捅了一刀!”
江漢打小就沒見過自己的母親,至於父親,那就更加沒有概念。自打他記事起,眼前這個油光鋥亮的小老頭就是他的天,風雨門楣,即便江河第待他如禿鷲放養,斷臂折腿,但是江漢一直都篤定,若是有一天天真的塌下來了,這個如今已經矮他一頭的小老頭,一定會再為他撐起來!
江河第很欣慰,他緩緩上前,拍了拍江漢的臂膀!
“打你是為你好,要不然,人家的姑娘也不會對你死心塌地!”
黃牛話鋒清奇轉得極快,還不等江漢咀嚼江河第這話中的深意,老黃牛已經又是話鋒一轉:“這次去星城,他答應了?”
老黃牛這話問的莫名其妙,但江漢卻心知肚明是何意。他神色一凜,原本還有些霧氣的雙眼變得冷冽,搖了搖頭。
“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土雞瓦狗,不屑為伍,不要也罷!”江河第收斂了神色,虎威之氣再度重現。
“這幾日好好拾掇拾掇,再過幾日就去學校報道吧,跟着我遊走了十多年,你也該定定性了!”
江漢默然點頭,扶着江河第重新在藤椅上躺下后,轉身朝屋內走去。
“早些日子,你唐叔叔和你秦姨回過一趟!”
江河第漫不經心的提及,似是偶然想起。江漢身形微頓,臉色變了變,卻沒有回頭。
“映雪那丫頭聰慧可人,老秦家十八來都沒能解開的死結竟是被這丫頭輕鬆化解了,你唐叔叔一家今後都可能在燕京定居,不回這老槐村了。你秦姨還特地囑咐我告訴你,映雪那丫頭很想你,讓你有空去燕京看看她!”
“知道了!”
江漢沒有再停留,大步跨出,朝着裏屋後院走去。
江河第看雖然看不到江漢此時的表情,但是在他心裏,卻是已經有了江漢神色的顯影,他微微閉目,嘴角呢喃:“即便人龍子,難配孔雀女,還是有着不小的差距啊!”
江家後院,江漢和一個氣質儒雅脫俗的男人迎面撞上,奇怪的是江漢只當他不存在一樣,擦肩而過也是置若罔聞,神色也未曾有過絲毫轉視。
男人踩着一雙淡藍色的燕京布鞋,他停下步子,在江漢即將走遠的時候,低沉道:“你受傷了?”
江漢身形微震,步履一滯,沒有回應也沒有停下來與男人交流的打算。
江漢身上的確有傷,死胡同里,竹葉青再加上那一柄重狙,雖說江漢全身而退,但是終歸還是吃了一些虧。傷的不重,但是被這個男人一眼識破了。
這個出現在江家後院的男人不是別人,正是江漢的父親,當初名滿京華後來又淪為笑柄的龍魂顏如玉,江文軒!
“你過幾天就要走了,這個東西放在我這裏已經沒什麼意義了,但是對你,或許有用!”
江漢皺了皺眉頭,雖然他很不想與這個男人有過多交集,但是此時此時,他還是轉過身。但當江漢注意到身後男人手上彈開的東西時,突然臉色大變!
“你~!這是……”
那是一塊暗黑色的銘牌,在男人的手中剛好覆蓋他的手心,銘牌上暗金色的篆刻着一條飛舞的蒼龍,栩栩如生。
在那銘牌的正中,赫然刻着一個猩紅的“魂”字!
江漢猛地抬頭,一雙眼睛死死盯着男人那張讓無數極品女人都為之瘋狂嫉妒的臉,震驚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龍魂顏如玉,江文軒的這副皮囊倒還真當得起顏如玉這三個字,也難怪當初燕京內無數女人為之瘋狂。
秦牧風是龍脊,江文軒是龍魂,而此時江文軒手中的那塊銘牌就是象徵的信物!
當初,無數人震驚,善戰龍魂會為了活命而委曲求全,甘願淪為一個女人的禁臠,十年辱沒。
如今,更加不會有人相信,龍魂潛居在此,成了一位擔水挑糞,遠離喧鬧都市,鐵血沙場的菜農!
“對我來說,它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但是你不一樣,拿着它,必要的時候,能救命!”
聽到江文軒的這一番話,江漢輕顫了一下,不知為什麼,他突然如鯁在喉,沙啞道:“這就是當初你什麼寧願丟了一個男人的尊嚴,也不肯將這塊牌子交出去的原因?!”
字字千鈞,江漢說話的時候身軀跟着猛烈的顫抖,他死死的盯着江文軒,盯着這個雖然十年前就進入家門,但是他們之間總共說過的話加起來還不到十句的父親!
第一次,江漢第一次在心裏用父親這個詞來定義眼前的這個絕美的男人!
反倒是江文軒顯得頗為平靜。不悲不喜淡笑着望向他,那是一份洗盡鉛華的坦然和淡定。
“那時候你才剛出生,我也並沒有想這麼多,只是想着老爺子一輩子把臉面看得如此之重,我不交出去,也算是給自己留了一條後路,當時我怕交出去了老爺子今後會不讓我進家門。”
這是一個連江文軒自己都覺得有些牽強的蹩腳理由。
父愛如山,沉靜內斂,如同天下所有的父親一般,不善言詞。
江文軒不愛江漢么?
若是不愛,當初的江文軒就不會委曲求全,答應了那個女人淪喪尊嚴的條件。
若是不愛,當初他便沒有任何後顧之憂,即便孤身一人遠遁天涯又何妨!
國之重器,善戰龍魂,他若想走,誰能留?
但他沒有!
他沒走,更沒有把銘牌交出去。
屈辱十年,保留至今,他等的不過是這一刻,輕手把銘牌交到自己兒子手上的這一刻!
“或許自己這些年都誤會他了吧,母親看上的男人,終歸不可能會如此不堪的!”
江漢默默的從江文軒的手中接過銘牌!
“謝謝!”
話剛一出口,江漢就後悔了,或許對於一個素未平生人來說,在這樣的情境下用這樣的再合適不過,但是江漢忽略了對面男人和自己的關係,或者說他一時之間還沒有反應過來!
果然,江文軒面色一僵,從容淡定的他在這一刻笑得極為牽強,這聲謝謝終歸是太過生疏了些,生疏到以江文軒的氣度也無法做到淡定。
試想,也沒有哪一個父親能做到淡定。
江漢抓起銘牌,轉身就走,步伐凌亂,心緒如麻!
“不要再為難你秦叔叔了,當年的事不能怪他,而他這些年,也過得不容易!”
江文軒恢復了以往的氣度,在江漢的身後平靜的道。
“這些年,你跟着你爺爺遊離天下,以老爺子的德行,我完全相信你的品行!但是有些時候,就該殺伐果斷,當斷則斷,寧願負了天下人,也不能委屈了自己!”
寧願負了天下人,也不能委屈了自己?
聽到身後傳來這一句的時候,江漢有一種錯覺,彷彿他身後站的不是江文軒,而是浴血沙場,嘶吼震嘯的千軍萬馬!
江漢的步伐愈發凌亂迅疾,他再也不敢不敢滯留片刻,他怕自己再停留半秒,身後的父親江文軒就會看到自己已經奪眶而出的淚水!
“寧願負了天下人也不要委屈了自己,那麼你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