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北京才子(上)
1
我忘了他叫什麼名字,直到最後我都不記得他叫什麼名字。
據林歌介紹,他是她當年在中央音樂學院的同學,此君是一眼就可以看出屬於才情橫溢的那類人,常年在北京、紐約兩地行走,聽說兩邊都有自己的錄音室。
他高高的個子,結實,頭髮長長的,還時不時地甩一甩,看起來有點酷。是那種看上去很時尚,也許骨子裏很古典的藝術家氣質,我在心裏管他叫“北京才子”。
那天傍晚,我們坐在伊頓中心那家叫“傑傑貓斯”餐館的火車座里。他從紐約跑來多倫多已經好些天了,那次是約我談關於音樂會的事。
我坐的位子從窗口看出去,正好看到對街閃爍發光的霓虹燈字母在滿天亂舞。
他看着我說:“貝拉,你長得很像我少年時代見過的一位阿姨,也是上海人,但氣質不一樣。”
“是嗎?”我笑笑,這種話我聽過幾次,在日本的時候,總有人說我長得像這個演歌手那個過氣影星什麼的。
“那麼,你少年時代來過上海了?”
“不,是在東北見到的。”停了停,他繼續說:“那位阿姨是我平生惟一見到過的能稱為優雅的女人。”
我心裏有點兒不開心,心想你這不是明明在諷刺和貶低我嗎,說我長得像那位阿姨,但氣質不一樣。而那位阿姨又是什麼惟一優雅的,言下之意就是相映對照之下我不優雅,我低俗,是不是?
怎麼可能呢?照大概的年齡推算,北京才子說的少年時代應該也是在70年代初吧。那個時代女子的穿着不是灰就是藍,一個個齊耳短髮的,說話聲音像喊口號一樣。在中國極“左”意識形態熏染下,還能優雅到哪兒?
不過,轉而一想,一個女人的優雅確實是與生俱來,無需靠穿戴的。在我的記憶之中,我的母親就非常的優雅矜貴,哪怕她很隨意地穿一件寬鬆的衣服,哪怕她是坐在一張破舊的椅子上,她不經意之中擺出的一種架勢,就像個高貴的公主。說話的聲音是輕柔的,表情是生動的,體現了一種極好的教養。所以,當我小時候昏天黑地和一幫小男孩們瘋玩的時候,總聽到鄰居們在朝着我嚷嚷:“嗨,你就不能學一點你母親的好教養嗎,你這個瘋丫頭……”
當然,等我長到少女的時候,我一下子就變成了文文靜靜的窈窕淑女了。
“對了,你是在哪兒學的鋼琴?”北京才子繼而又問。
“上海啊!5歲就學了,曾一度拜上海音樂學院的洪藤為師。”
“那天我聽過你彈琴了。你彈琴的技巧很一般,甚至還有些問題,但是感覺很好,那種音韻的感覺很空靈。”
“你說得一點不錯,別說音樂,就是繪畫或者寫小說也一樣。技巧很差很差,惟一就是感覺還行。”
“這麼說,你只是靠天賦了,而生活中你是個懶惰的女子?”
我笑了起來,“不錯,不錯,我是個非常懶惰的人,我在鋼琴前最多只能坐一個小時。要是超過一個小時,我的手在彈着鋼琴,而神思早就飛出窗外了,也許在想着哪些地方好玩,哪個品牌的新款衣服好看?或者在回味與情人在一起時的**……總之,就是坐不住。”
他聽了也哈哈笑了起來。“你真是一個既可愛又有趣的女人。”
我們之間好像一見如故,他的坦誠和率直讓我自然而然地回復了真性情。
“你故鄉在哪兒?”我問。
“鴨綠江畔,知道那裏嗎?”
“是不是在遼寧的丹東?”
“就是,你地理知識還不錯。”
“那當然,我以前是名記者哦。”我毫不謙虛地說:“那邊有許多是朝鮮族。”
“對,我阿媽就是。”
“是嗎?那麼說來你還是混血兒了?”我開玩笑地說。
“不算什麼混血,只能算是漢族與少數民族的通婚而已。都是中國人嘛。”
“唉,我小的時候也看過一位朝鮮族的婦女,她穿的那種朝鮮族的長裙真是好看,色彩特別鮮艷和豐富。那麼你媽媽穿那種裙子嗎?”
“很久以前穿的,後來就不太穿了,只有到了她們朝鮮族的什麼節日才會穿着載歌載舞的。”
“那你爸爸媽媽都在紐約,還是仍在丹東?”
“阿媽已經去世好多年了,現在阿爸一個人在丹東。老了,都70歲了。”
我們隨意地扯着家常。每過十幾分鐘,北京才子就重新點燃一枝香煙。他談話時,香煙就白白燃着,既沒有開頭,也沒有結尾。就像火焰一般從他口中噴出,將夠得着的一切全部燃着了。
“你這麼多年來一直在紐約搞音樂嗎?”
“瞎混的。”
“這次將在多倫多舉辦的音樂會是你一手策劃的嗎?”
“就算吧。”
“怎麼會想起辦這場音樂會的呢?”
他說道:“讀了你的《貝拉的神秘花園》后,我就產生了這麼個願望,讓音樂來體現你的文學境地。所以就召集了在歐美的這幫當年中央音樂學院的老同學來助陣了。”
“為什麼安排在多倫多,而不是紐約?”我好奇地問。
“你說呢?”他用曖昧的眼神望着我。
“你想聽真實的話?”他又問。
我點點頭。
“就在我看到你書的那一刻,好像被某種神奇的力量驅使一般就來到了你的身邊。紐約是你的傷心地,我怎能忍心讓你面對那片眼中的火光、心中的廢墟呢!”
我輕鬆的表情一瞬間又開始凝重起來。
“書中的我與真實的我是有距離的。”我避開紐約那個沉重的話題。
“是的,我更喜歡真實生活中的你。”他毫不含糊,咄咄逼人。
“你真是一個生活在夢裏,為夢想而活着的女人。貝拉,你最大的夢是什麼?”他問,充滿着光彩的眼睛注視着我。
“睡在風中。”我平靜地注視着他,不再言語。我不知道他的話題是怎麼開始拐彎的,或從哪裏開始拐彎的。
是的,睡在風中就是我人生最高的境界和夢想。知道嗎?世界上有一種沒有腳的鳥,這種鳥的名字叫做“遠飛的愛情鳥”。它的一生只能夠一直飛翔,飛累了就睡在風中。這種鳥一輩子才會落地一次,那就是死亡來臨的時刻。
“多麼希望我就是那隻陪伴着你睡在風中的鳥。”他大膽地說。
我沒有接話,也沒有對他產生什麼感覺。心想,北京男人那張嘴果然還真是甜,早聽說了北京男人最大的本事就是特愛侃也特能侃。我這輩子好像還沒有一次與北京男人好好交談過呢!
我將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光怪陸離的霓虹燈。
他仍在說著什麼,他的談話像夢一樣飄忽不定:沒有常規,沒有範圍,沒有出口,沒有停頓,但開始帶有他的情感色彩。
我被深深地淹沒在他豐富的語言之網裏,這是我母語的魅力,我一點也抵擋不住。
我爬回到網的頂上,看着他的眼睛,試圖在那裏找到他的話的意義的某種反映——但是我什麼也找不到,什麼也沒有,只有我自己在無底般的深井裏搖晃的形象。事實上,我無法對他的存在形成多麼大的吸引,說白了,是我無法對愛情以外的男人專註。
他的胳膊肘支在桌上,身子前傾,彷彿要穿透煙霧來看清什麼。
“我們可以從愛中期待任何東西……我們內心的貧富是同我們的想像力成比例的。愛將鏡子擦洗乾淨,沒有相應的愛的飛躍,就不可能拓展我們藝術的想像力,也不可能擁有那樣的幸福。”
“什麼樣的幸福呢?”我問,並以那種貌似的驚愕神態望着他。
“你知道的。”
不,我並不知道。我在那一刻確實對幸福的含義很模糊,因為在我的世界裏,幸福的含義就是愛情。女人有兩種戀愛方式,這兩種方式可以互為因果:她們不是從心底里愛人就是因感官的需要而愛人。一個女人接受一個情人一般只是為了服從她感官上的需要,漸漸地,她不知不覺地懂得了超肉慾愛情的神秘性,並且在以後只是靠精神愛情來生活。
“是的,我只知道活着就是幸福。活着的時時刻刻,都表明了我們的生命正在這個世界上涌動。這就是意義。我現在已經感悟到了離去的畢竟已經離去,而故事則永不會停止。直到有一天,當將來也成了過去,那時我也許會理解更多更深的所謂幸福的含義。”
他不再聲響,眼睛投射在窗外的某一處。
最終,他滿含幽邃的沉默覆蓋了我,似乎在我心中正在建立起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