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幽訪貝拉古堡(下)
第二天,我帶着一夜未眠的疲倦和興奮的臉容怯生生地叩響了他的門。
他打開了門,平靜地看着我。
“對不起,打擾了,我也是住在這裏的。聽說你是畫家,我想,我想能不能請您給我畫張肖像,我付錢。”說“我付錢”那三個字時,自己都覺得聲音怪怪的。
他幾乎都沒有正面看我一眼,就謝絕了:“你要找人畫像,巴黎街頭到處都是,我不是做商業畫的。”
我羞得無地自容。但那一刻,我豁出去了,大有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意思。
我靈機一動,轉而說:“我不僅僅是要你畫像,更是要請教您關於畫畫的技巧,因為我也正在學畫,也因為我直覺你一定是畫畫的大師或者高手。所以,所以想來偷學幾招。我對街頭畫家興趣不大,因為他們幾乎都是藝人,而聖手就應該像您這樣深居簡出與眾不同的。”我的嘴甜得就像塗上了蜂蜜。
他依然毫無表情地站在那兒。也許這樣更好一些,因為我想像那張恐怖的被燒毀的臉如果做出表情的話,一定很可怕。
“你從哪裏來?”他直直地問。
“紐約。”我想都沒想就這麼說了,潛意識裏我希望能找到什麼觸動他神經的東西,從而讓他喚回記憶。
“哦,我是說你是什麼國家的人。”
“我,我是日本的藝伎。”還是為了同樣的理由,我大言不慚地說著謊。
“藝伎?”他喃喃重複着。
我忙接著說:“是的,就是東洋春色無邊的女人。”我故意把“春色無邊”說得加重了語氣。
他仍舊沒有反應,一副遲鈍的神態,隨後也沒說什麼,就徑直走回了房裏。
門還是半掩着,而我也依然站在門外。
我鼓起天大的勇氣,跟着他步步緊隨。
我的眼睛不敢環顧周圍,我是不速之客,我的心裏已經做好了時時會被他攆走的準備。
“藝伎,春色無邊……”他自言自語,反覆推敲着。
“是啊!你記起來了嗎?”
我一下子狂奮起來,我想他大概在慢慢地跌入時光的隧道里了——不斷在閃回著那些錯亂迷失了的人生片斷吧。
“阿萊蒂,阿萊蒂真可以稱得上春色無邊,青春色彩無邊啊!”
我不明白他說的話,於是追問了一句:“你說什麼?阿萊蒂?誰是阿萊蒂啊?”
他在靠窗的那張大沙發上坐下了,我也毫不客氣地坐在了他對面的那張雙人沙發上。
“你不知道阿萊蒂嗎?”他莫名其妙地向我發問。
“是的,我一點也不知道。”
“她是我愛過的女人。”
“你愛過的女人?……等等,我問你,是不是你十多年前與她在這間房間裏幽會的女人?”我提醒道。我在暗暗思忖:會不會天國有一種特別的語言,把貝拉叫做阿萊蒂?他是從天國回來的人啊!
“在這間房子裏?”他疑惑地低語:“我真的一點也不記得了。”
我內心一陣大喜,忙緊追不捨:“不記得沒有關係的,愛過就可以了。對了,我想請教你,你知道‘貝拉’兩個字是什麼含義呢?比如我們住的這家酒店就叫貝拉古堡酒店。”我竭盡全力要幫助他一點點地回想起我來。
“Bella?”他眉頭緊皺。
“是啊!貝拉。”我一副鼓勵他的神情。
“知道的,我想想啊……”那一刻,我的心就像小鳥棲息在樹枝上,正聳動着翅膀,有着欲向高空飛去的狂喜。
頓了頓,他繼續說:“我記起來了,它源於葡萄牙語,在葡萄牙語中是‘漂亮’的意思,國王賜最疼愛的三女兒名字為‘貝拉’。所以,那是公主的名字,這酒店大概就沿用那位漂亮公主的名字吧……”
那樹枝上小鳥的翅膀一動不動,出神地望着什麼。
“她原來是一個女人的名字啊!”我裝模作樣的。
“貝拉,這名字好聽,我喜歡!”他自言自語道,在翕動嘴唇時呈現出奇怪的表情。
我的心被這句話掀起愉快的波浪,我望見樹枝上的那隻鳥兒瞬息之間拍着翅膀飛走了,好像還在輕聲地唱着歌兒。太好了,他沒有忘記這個名字。他是格蘭姆。他怎麼可能忘記這個名字呢,她是他美麗的東方新娘啊!
“格蘭姆,我就是貝拉呀,還是為了紀念我們留在這古堡的愛情而起用這個名字的,都是你賜予的,你忘了嗎?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
我情緒失控,猛地從沙發上站起來,我衝上去隨後“撲通”一下跪在他的面前。我抓着他的雙手不停地搖動,大顆大顆的眼淚滾動在我的眼眶裏。我不顧他的反應,又一頭扎進他的懷抱,將頭深埋在他的胸前,緊緊地擁住他,兩個人頓時深陷到大沙發的一端。
“親愛的,親愛的,沒想到你還活着,這太好了,太好了,我簡直不敢相信這一切。告訴我,我是不是在做夢呢?我知道你不會死的,你絕不甘心撇下我去死的。可是,可是,你知道‘9·11’后的那些日日夜夜我是怎麼過來的嗎……”
我嗚咽了,在無限委屈的辛酸中,我的淚早已流滿了我的臉頰,我再也說不下去了。是他是他,我已經聞到了我那久違的、熟悉的男人的味道,我已經扎紮實實感到了他健碩的體魄,帶給我的特有的那種震撼力。
我抽泣着,一個勁地抓住他不放。死死地抓住他不放。彷彿只要我稍稍一鬆手,他就會像無數次夢中的情景一樣一溜煙似地消失的……
他努力地讓自己從深陷的沙發上站起來,我壓迫着他,這讓他的這一行動變得艱難。他突然地一用力,使得我的手鬆開了,他趁此很快地站立起來,抽身而出,留我獨自撲在空蕩的大沙發上低泣……
之後發生的事情,都好像是夢般地恍惚了。他下樓叫來了酒店警衛,把我從他的房間裏攆走了。
我是個神經不正常的女人,在巴黎的貝拉古堡酒店瘋了。我被趕出了古堡酒店,我的名字在電腦上已經被納入了不受歡迎的住客。幽默嗎?貝拉的古堡酒店卻不能讓一個名字叫貝拉的女人入住。
凌晨時分,古堡酒店的車把我載往了機場,隨後機場又有專人把我親自送上了飛機。我第一次看見人們如此謹慎地微笑。他們對我微笑,這微笑是我這走南闖北的半生從來沒有見過的,它充滿着憐憫充滿着設防,還充滿着人類關注的意味——我頭一遭感到了在高貴的人類眼睛下,我是異類的生物。一隻狗嗎?還是一隻貓?對,應該是貓,女人不是被稱為“毛茸茸”嗎?但我不是可愛的貓,而是突然從哪兒冒出來的、有嚴重問題的“問題貓”。
我的心中有吶喊,但我根本說不出來。我的法語太不流利了,能被大家聽明白的英語也是口音很重。那麼只剩我的母語在心中說了,母語在那一刻,就如五星紅旗在歲月里的飄揚,讓我獲得了安慰和尊嚴。
我要說,我要大聲說:不,我根本沒有瘋,我沒有瘋,我受不了你們的目光,我怎麼會是一隻被人俯視、被人攆走的“問題貓”呢?我有尊嚴,我包里放着的AMERICANEXPRESS的PLATINUMPLUS信用卡。還有,快打開你們隨身攜帶的筆記本電腦,上搜索一下“作家貝拉”的名字,或者參觀一下我的網站,馬上就知道我是誰了。總之,我肯定不是被人俯視的那隻可憐的貓。
但巴黎人冷漠的眼光里表明他們根本就不想平等地對待我。我被人攆走,那還算說得客氣好聽的,當然還可以說得更好聽一點,為了我的人身安全考慮,我是享受了國家元首級的待遇,被機場警衛員護送着離開的。這至少讓我的虛榮心稍稍得到了一點慰藉,儘管我知道我幾乎是等於被遣送離境的。
遣送離境?這讓我氣急敗壞,在登上飛機的時候,不知怎的,我一下子回頭,想最後看看我神牽夢縈的巴黎貝拉酒店的方向在哪兒時,我竟然清晰地聽到法語從我蒼白的嘴唇里脫口而出,像母語那樣的嫻熟,用的是連環炮的語速。
“我根本沒有瘋,我沒有瘋!只是我的愛人因為失憶不認識我了而已。你們知道我的愛人是誰嗎?他就是我的華爾街準新郎啊!對,就是《9·11生死婚禮》裏死去的格蘭姆,但其實他根本就沒有死,沒有死,這是我天大的發現,他沒有死,他遭到毀容和失憶了。別,別怪他無情無義,不,不要責備他那副冷漠的表情,這說明在他的生命里已經刻下了對我永恆的愛;這說明他有足夠的定力抵抗美麗女人的進攻。不要怪他,千萬不要!”
等飛機開始起飛,我也稍稍安定了情緒,這才為剛才那幕情景大大地吃了一驚。我用手掩住口,眼睛定定地睜得渾圓,我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大膽了?我糟糕的法語怎麼會突然溜得這麼不打磕巴?
這真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