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那夜(中)
(五)
每周兩三回,每回數分鐘到數小時不等,15樓始,12樓終。
有時也去外面,吃飯,泡吧,看芭蕾。那真是天堂一樣的日子,但我們更喜歡這樣靜靜呆在我一個人的兩房廳,不知道都說了些什麼,只見時光飛一般從我們身邊走過。
呵我是知道的,從花開那夜起——那位12樓清秀女子,是何太太裴順順。不碰已婚男人是我的聖經,那是因為我沒有遇見何齊朋。
他艱澀的敘述在我耳邊飄來飄去:他在該結婚的年齡理所應當地娶了她,貌端品正,擁有說得過去的文憑,而又居然肯下廚——
我問何齊朋,笑着:“這麼好的女子,你怎麼不知珍惜?”
何齊朋的眼神忽然敦實家常,與我慣見的孔武飛揚不同,口氣淡淡:“她跟你不一樣,嬌氣得很。”
我笑起來:嬌氣?那不是每一個女子心心念念的夢想?比如說,你失足從樓梯跌下,手足俱傷,如果旁邊有人——憐惜你的人,不哭着喊着叫一回疼簡直是衣錦夜行;而倘若方圓十里盡為路人,呼號分明是惹人笑柄。世間多半的自立自強,不過是歪打正着的逼娼為良。
我忽然想起什麼:“那麼你更……”
他飛快打斷我:“當然是你。”
咦,現今男人多奇志,不愛紅裝愛武裝?總是缺啥補啥吧。有次看台灣版《Figaro》,說男人都愛狐狸精,有個男人家中現有狐精太太一名——他找了一個黃臉婆做情人。
(六)
顯然愛情的名義不是犯錯的充足籌碼,但是如果不得不賭,聊勝於無。
我想要他,非常非常。如果要不到……我已為自己想好底限:搬離這所大廈;辭工休養。我雖已年紀不少,但是身體健康,小有胸壑,姿色不惡的女子,捲土重來的機會總是有的。
你看,這將是我一生中想起來最熱血沸騰的戀愛,而我早早為自己鋪好回頭路。
我哼着歌兒熨衣,給自己。他在搖椅上看一本書,忽然問:“那麼你給我多少時間?”
我的心居然就那樣很不爭氣地狂跳起來,我疑心他聽得見:“4個月?”
他沉吟一下:“好。”
啊4個月之後……我為自己明目張胆的臆想感到羞愧,可是我遏制不住自己的快樂。除了我看見裴順順。
她看起來沒什麼兩樣,身邊的可卡頑皮依舊。他還沒有跟她談起?2個多月了。
像從前一樣,如果跟人碰上目光,她就會很盡心地笑一笑。是個可愛的女人。如果非要挑她的錯,也只是眼神空蕩了些,一看便知想法不多,但這在許多男人眼裏,是個大大優點。
我知道不該,可還是開口:“今天我看見順順,她是個可愛的女人。”
何齊朋彷彿愣一下,看住我:“我只是覺得她可憐……但是平安,你放心。”
(七)
我有不放心嗎?覬覦旁人的東西,還夜夜擔心到不了手,是否有些卑鄙?可是……我是不放心的。
這個世界會允許賊有痛楚嗎?倘若那樁樁件件的罪,確實不是他的本意。可是,世人會問:如果不是出於本意,他為什麼還要那麼做呢?如果是我也會那麼問,所以我的鬱結越發無處可遣。
裴順順昏倒了。這是電梯小姐告訴我的:“……臉色煞白,好可怕,何先生打了120,好多人一起把她抬下去。”
電話里何齊朋的聲音還算鎮定:“是,我跟她談了,所以……已經沒什麼事了。”
我的心揪成一團:“對不起,我……”
何齊朋笑了,但聽得出笑里的疲憊:“我沒有提你,談的完全是我們兩人之間的事。”
可我無法安和:“齊朋,告訴我實話,如果沒有我,你會跟她分手?”
他沒有猶豫:“當然。我們本來就不是一路人。”
倏然輕鬆之餘,忽覺心下有某處空落落的,彷彿自作多情。靜默半晌,又問:“會這麼快?”
那邊也靜了一下:“恐怕不。”
我追問:“你在等什麼?”
他想一想,有些無奈:“平安,你知道,人總是有很多惰性,但幸好,”他熱烈地低語,“我遇見了你。”
我呼一口氣。裴順順在醫院打點滴,我在與她的丈夫**,而我自詡無辜良民。知道這樣問很傻,但我這樣問了:“齊朋,你有沒有一點兒負疚?”
他顯然愣了一下,聲音低下去:“平安,你是在罵我。”
我笑起來:“你不覺得我是在罵自己嗎?”
我更加經常地跑樓梯。也許電梯中眾人看我的眼光暫時還沒有什麼分別,但賊總是先兀自心虛的。
(八)
我從不知道4個月原來竟來不及彈指。
何齊朋的臂膀溫柔而緊緻:“再給我一點時間。”
我的心忽然生了洞,無邊無涯,深不可測:“多久?你說。”
她接連昏過去兩次。第二次,他甚至只來得及問一句:“我們談談好嗎?”我奇怪:“你們平時不交談?”他比我還奇怪:“平安,你不是小孩子了——幾家夫妻有這樣的福氣?”
“再給我3個月?”
我笑:“好。”
不過92天,184趟15層樓梯,和面對眾人時無言無顏,而已。
我知道他一下子的釋然是無意的。正因為如此,我再也笑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