薔薇薔薇處處開(上)
我以為日子會這樣縱然華衣盛蚤終究興興轟轟地過下去,談不上幸福,但也沒有什麼太大的不幸。我當然會加薪,升職,結婚——不一定戀愛,雖然不情願但不得不變老,像這個攘攘都市其他馬不停蹄的女人一樣。
直到那個薔薇花開的5月清晨。
1.
啊起碼我不會變得很老了,呵呵。
奇怪,在聽到醫生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向我宣佈這個消息的時候,第一個浮上我腦海的念頭居然是這個。
我道了謝,婉辭了他要送我下樓的好心,挺直着脊樑一路噔噔噔衝下9樓。走到拐角處才發現忘記乘電梯了,而我居然可以胸不悶氣不喘。一瞬間我幾乎想要回去投訴那個倒霉的醫生,就在5分鐘前,他宣佈我得了淋巴癌。
但我知道他沒有錯,這是半個月內我換的第二家知名醫院,得到的第二次確診。
7個月,我還有7個月。
我站在5月的艷陽下面笑,笑,笑,一直笑到大聲哭泣。一直到有個怯怯的童音響起來:“阿姨,你也是打針打痛了才哭的吧?”
我抬起頭,看見一張和我一樣滿眼是淚的小臉:“我媽媽說,哭不要緊,但哭完了可要繼續當個好孩子喲!”
我笑起來,取出紙巾替他拭淚:“你說得很對。”
有個聲音在我頭頂響起:方可萌,你沒有機會了。
2.
我站在街角發獃,有生以來第一次不知道要往哪裏去。
也許我應當打電話給那間地產公司,告訴他們我將取消那間複式房子的預定。或者跟上司Joe聯繫,請他立即找人取代我的職位,離開那個工作狂倒還不算是件壞事。我的小狗螃蟹就要生產了,我必須為她和她的孩子們找到富有愛心的新主人。還有媽媽,那個生了我27年、跟我鬥爭了17年的可厭女人,我知道她聽了這個消息會號啕大哭的,還得我費盡唇舌來安慰她,所以我寧願找律師先把一半財產轉到她名下,再抽時間多陪陪她。一隻生日時買給自己的Tiffany戒指留給劉韻,事實上,她是這座茫茫都市我惟一能說些知心話的朋友。
就這些了。就這些了嗎?每天千頭萬緒挖空心機人仰馬翻恨不能生出三頭六臂經營的人生,就這樣三言兩語打發完了?那些每天與我笑臉迎往,陪我呼兒買醉的人,我是不是應當也對他們說一聲,對不住,從今天起方可萌不能跟你們一起夜夜笙歌了。他們會怎麼回答呢?可惜可惜。然後背過身去,繼續趕他們的燈紅酒綠不歸路?連個想起來至為不舍的人都沒有,居然!
大概是我大為驚詫的樣子有些好笑,一個掮着大帆布包經過的男人忽然轉回頭,對我吹了一聲口哨。
再老邁難看愁苦的女人——哪怕像我一樣即將死去的女人,也不會反感男人的口哨吧,何況是這樣一個難得清爽的男人發出的。我不禁微笑出來。
“Hi,我是陳彌。”
“我是方可萌。”
“你是整條大街上神情最美麗的人。”
“你是在說我本人很醜嗎?”
“老實說,”那個叫陳彌的男人端詳了一下,“一般人吧。”看看我漸漸轉慍的面色,趕緊補充,“但氣質一流。”
“唉,”我嘆氣,“你這人肯定混得不好,因為你太實在。”
“唉,”他也嘆氣,“看來我們是人以群分。”
我們一齊大笑起來。路旁的薔薇粉艷如霞,鮮亮,鬧穰,毫無保留地散發著內心所有喜悅,彷彿小康人家的過年。
這是我所能見到的最後一季薔薇了罷?
3.
我對Joe提出了辭職,但沒有說明真實原因,在找到新人替代我之前,我會繼續工作兩個月——或者更短,我不知道,這要看上天的安排,總不成已氣若遊絲,還霸住這職位不高不低,薪水不多不少,而門外早已躍躍欲試了大批更年輕,更能幹學弟學妹的位子不放。
“為什麼不試着去努力一下?”我只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劉韻。
“你是說,要我當掉送你的戒指,躺在冷冰冰的手術台上,身上插滿各種管子,化療到一根頭髮也沒有,但仍然一日日瘦到奇形怪狀,拖得連家人也不耐煩?”我笑,“放心,兩個月後我就去青藏高原,在那湛藍高天下結束我雖然平凡好歹乾淨的一生。”
劉韻的淚終於掉下來:“也許你是對的,換了我也會這麼做。”
這些日子,快下班的時候陳彌常常給我電話,然後帶我穿大街過小巷,去一些門面不起眼,口味卻出奇好的小店吃飯。
“一直以為北京沒有好吃的,差點兒因此去了廣州。你哪裏找到這些好店?”一邊大啖盆盆蝦一邊笑,“一定是天天泡女孩子泡出經驗來了。”
陳彌也笑:“聽過幸福秘訣嗎?大把的時間,和不太多的錢——說的就是我。”
他為一些公司做平面設計,作品我看過,實在不錯,但是他寧願空下一半時間來聽着Beatles畫自己喜歡的畫兒,不賣錢的。我問他有沒有想過以後。他有些驚訝地看住我:“今天過好了,明天自然會更好,不是嗎?為了意想中的天堂,把自己逼迫成所謂明天的奴隸,你不覺得這樣的人才是逃避現實的懦夫?”
呵我有些後悔沒有早一點兒認識他。太多個薔薇花開的美麗黃昏,我都在四壁密不透風的寫字樓中浪擲掉了。不是所有的人都會像我這麼倒運,但一個又一個今天過去了,一個又一個明天來臨了,他們真的一天比一天快樂嗎?
聽了我興奮的轉述,劉韻猶豫了一下,終於說出來:“可萌,告訴我,如果不得病,你會選擇他嗎?”
我一怔。她是對的。假如我還是從前那個喜愛世間一切浮華事物,最駭懼的事件是出不到風頭,至今未嫁一部分是由於自小父母不合導致恐婚,大部分是為了奇貨可居待價而沽的方可萌,會平白跟一個沒有正式工作,跟女孩子吃頓小館都AA制的男人頻頻接觸?敢不是瘋了!?
4.
我不認為一場絕症便可以蕩滌一個人傖俗的靈魂,但至少,可以使人有時間停下來想一想自己究竟在做什麼,分出從前Shopping的一點時間精力給至愛親人。
我帶媽媽去天倫王朝。她不敢進旋轉門,我拉住她的手。她的手指骨節真大,都是從前為爸爸和我手洗被單洗出來的,我不信本科畢業的媽媽小喬初嫁時就是這般模樣。我還記得8歲時爸爸向我說起它們時的鄙夷:“一點不像女人的手!”兩年後他走了,跟一個指若柔荑的女人。我一直為此感到羞慚,如果說當時只是為媽媽的缺乏風情,為爸爸因為憎惡而眉頭緊鎖的難看樣子,現在則是為自己的自私和冷漠。
媽媽走路還是那樣有些一撇一撇地內八字,坐下后躬腰駝背。侍者看她一眼又很快地轉向我:“小姐,請問需要什麼?”
“請這位女士點。”我將菜單推向媽媽。
“我不懂。”她嘶啞着嗓子,像個孩子似的拚命向後躲。歲月在有些人那裏是財富,有些人那裏是災難,媽媽自從20歲就沒再長過,除了皺紋和贅肉。她更年期來得很早,我的青春期是聽她對爸爸終年如一日的謾罵挖苦中度過的。有回我實在不耐,說了句“難道你沒有一點兒責任嗎”,她劈手給我一個耳光。
“今天左邊第3顆上牙疼得厲害。”從頭頂到腳尖變着花兒的痛或癢是爸爸走後她第二個話題。
“魚翅羹,大份。”我轉頭對侍者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