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能陪誰到永遠(上)
我的結婚很富有戲劇性。
吳富康,一個富有健康的男人,有一天忽然跑到我面前來請求我嫁給他,說要永遠疼惜我。我身邊所有的人都以為我出門頂彩,撞到了大運,紛紛抻頸咬牙殷殷指示:“嫁!嫁!”等我真的嫁了,他們又紛紛以功臣自居,以為這一段體面婚姻乃他們一手促成。數次被動放債討而不得后,我漸漸疏遠了他們。
我的離婚也很富有戲劇性。
有一天早上,我正在哄丫丫吃飯,吳富康忽然走到我面前說:“季茹,我們離婚吧。”丫丫左扭右動不肯好好吃飯,我生氣地說:“丫丫,你爸爸在這兒呢,你不怕我總該怕他!”丫丫玫瑰花似的小嘴一撇,就哭了,還吐。我氣得不得了,把調羹一丟,說:“你吃個飯怎麼這麼難……”好容易哄住丫丫,抬頭髮現吳富康已經走了。我問保姆小張:“富康他剛才說什麼?”小張遲艾了一下,說:“吳先生說他要跟你離婚。”
拿到130萬元分期支取支票那一天,我左手牽着丫丫,右手拎一隻提箱離開入住5年的吳宅。有一支歌唱來易來去難去數十載的人世游,我曾聽了鼻子有點酸,但現在我發現我真是老土了,難怪吳富康不要我,應當是來難來去易去。
但願後面那個女人放出手段,不復走我老路。
我已經從吳太太這一光榮崗位黯然下崗,接下來我應當做些什麼呢?母女兩個照例吃泡麵,丫丫倚在我懷中揪我的頭髮,一把,兩把,我啊一聲扔了丫丫驚叫起來:丫丫的小手裏一撮一撮都是我的頭髮!
丫丫坐在地上,沒有哭,她鎮定地看着我,說:“媽媽,你真難看,我也不想要你了。”
我想死。但是我有恐高症,不敢跳樓;聽說吃安眠藥萬一被搶救過來多半會落下後遺症;我也沒有勇氣對着自己的手腕下刀。再說還有丫丫,吳富康很快就要再婚了。
只好活下去。我在新買的鋼精鍋里焯新鮮的西蘭花,咕嘟咕嘟的沸水裏它們持之以恆地碧綠招展着。人世間美麗的圖畫。我終於落下淚來。
我想了很久,終於記起我大學裏念的是商業管理,畢業后做了吳富康的秘書,一年後嫁給了他。我不知道自己能夠做些什麼,但我決定試着去做。
憑着不算太糟的學歷和短暫的總裁秘書履歷,我在一間廣告公司找到文員工作。我去幼稚園接丫丫時告訴她這個消息,她想了一下,說:“媽媽,你勤勞,我決定還要你。”
我歡欣無限。
但是第一天上班我幾乎崩潰。
我電腦錄入速度慢,聆聽指令反應慢,撰寫文件連通用格式都忘掉。老總笑了:“季小姐——你說呢?”
我慢慢開始收拾桌上私人用品。
有個影子擋過來:“但是季小姐的文筆流暢而富有意趣,不如讓她上我們創意部試試?”
我緊張地看着老總——我不能讓丫丫太失望——他嘆口氣,幾乎看不出地點一下頭。
這才分神去看那個人:白衣,黑褲,髮絲清爽,微笑。我咧嘴沖他笑一下,具有自知之明地很快轉回頭來。
我這個樣子,他尚肯替我說情,也許我真的有一點創意天分?我挺一挺脊背。
一周之內我苦心炮製接近10份文案,都被客戶毫不容情PASS掉。我非常難過,虛弱得抬不起頭來。那個影子走過來:“其實你的想法都可圈可點,但是你不大懂得迎合客戶心理。你看這些書。”
我接過來,眼前一亮:《廣告心理學》,《非常廣告經典》,《百年廣告》……
我進步很快,第三周的時候,接連有兩個平面創意被客戶接納。老總第一次對我露出笑臉。然後是各個同事……
我不怪他們勢利。都累,誰有多餘力氣對阿斗陪出笑臉。
中午休息,他們都出去逛附近新開的品牌店,我鼓足勇氣走到他面前,把那些書輕輕擱下:“謝謝你,郭經理。”職員通訊表上說他的名字叫做郭心傳。
他微笑:“謝我?明明是你靈慧敬業。”
我的臉紅了,是高興的。我記起吳富康那張因怨懟而變得難看的面孔:“人笨萬事難。”我以為那是我額上的刺青,人人都得以瞭然、嗤笑。
煮晚飯時我唱起歌來,丫丫從門邊探出頭來說:“媽媽,是什麼歌?很好聽。在爸爸家時你從沒唱過。”
我心情很好:“哦,那麼媽媽在爸爸家時都做些什麼?”
丫丫想了想:“睡覺,逛街,修指甲,把看時裝畫報叫看書,跟別的阿姨打電話,一打打好久,喂我吃飯,罵我,有時陪爸爸出門應酬,但回來時總是你們都不高興。”
我吃一大驚,後悔沒有早一點與她交流,我以為她終究不過是個小孩子。我忽然不那麼恨吳富康,他曾經寵我,但沒有要我恃寵而驕。
丫丫入睡后我捧讀《廣告藝術探索》。
我的工作開展得出乎意料的順利,有客戶開始指定我為他們策劃。我已停止掉頭髮,照照鏡子,雖不比青春年少,自開始有一份淡定寬柔。在大家去酒店AA制聚餐時轉述聽來的笑話,居然有人笑得噴飯,郭心傳也笑出一口整齊白牙。我很得意。
大家忽然靜下來。我順着眾人目光看去,一個渾身金色的女子走進大堂,要了雙人份的魚翅煲。
他們開始悄聲議論:“金融大亨魏明水的前妻,在這間五星酒店包房長住。”
有人嘆氣:“嫁給有錢人就是好。你看,被拋棄了也比我們有錢。”
“是。更不用說把他們搞掂的時候。”
我埋頭吃飯,這些少不更事的女孩子。
Vivien忽然轉向我:“季茹,聽說你老公是大名鼎鼎的吳富康?”
Sera驚叫:“那你還出來賺這種搏命錢?”
我拚命咽下喉嚨里的飯,微笑說:“我們已經離婚了。”
但是Sera誠懇地說:“季茹,我們仍然羨慕你——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郭心傳低叫:“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