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十月天(上)
1.
很小的時候我就喜歡十月,它怒放而溫柔的高天,山泉般清冽的空氣,新練般亮鋥鋥的月色,還有一叢叢生機盎然的雛菊……因為歷經過春的淺顯,夏的浮躁,而分外清明醇厚。
這樣美麗的夜晚,我的工作計劃也寫得分外縝密:9時30分,集團例會;11時,光華公司副總來訪;12時30分,安排慕容總經理與南方報社總編柳女士品嘗北京特色小吃……一直到20時,專訪雲帆風險投資公司董事長楊毅。我舒一口氣,撳掉名人掌中寶。
每晚睡前列出第二天的工作安排是我的老習慣了,偶然一次晨會被慕容總發現,她目光複雜地看了我一眼,一周后我被任命為總經理助理。
“卞春曉,知道為什麼我選你?”工作枱椅都是黑的,一襲黑衣的慕容總坐在其中有種被淹沒的無助,不復平日的堅肅強韌。
我笑一笑:“我足夠敬業。”
她側一側頭:“你跟我當年太像!我把你要來,是不想你走我老路。”
我保持微笑:“業內人士誰不知您的赫赫威名,能承您幾分衣缽是我的榮幸。”
不到40歲已經是規模宏大報業集團的老總,而仍然面目優雅——她笑:“你看,我沒有說錯。從今天起,晚7點以後不許給自己安排工作。”
我有些驚訝地看住她:“可您每天都忙到10點多,而我是您的助理——”
她銳利的眼光忽然罩上一層紗:“我與你不同。有事我自然找你。”
2.
我只好偷偷給自己加碼。從前剛出校門時還會抱怨加班,現在……沒有它你要我回家關起門來面壁么?
也不是全不在意的。不過27歲,區區5年即從一名普通小編一路做到集團總經理助理,偶而踅去盈科太平洋斗膽試淑女屋,也還並不怎樣突兀——怎麼就沒有人約會我?!
啊不除了劉亞暉。大學裏高我幾屆的學兄,碩士畢業后在一間大學任教,多年的朋友了,但就是他在,更證實了這一點——有一天他問:“春曉,反正你也沒有男朋友,幹嘛不考慮我?”
我一口西柚汁差點兒噴出來:“你怎麼知道我沒有?”
他遞過一張紙巾:“你看,除了加班,我每回約你你都有空。”
靜默半晌我才說出聲來,不知怎麼啞啞的:“劉亞暉,你是不想做我朋友了?”
他低下頭:“好吧。你喜歡的醪糟上來了,快趁熱吃了吧。”
那晚我破例忘記寫工作計劃。大學裏有過一場似是而非的戀愛,偶然一天晚自習不舒服,早了一點回宿舍,發現男朋友和同舍一個女孩反鎖了門在裏面,兩人均衣冠不整。我放走女孩兒,盯住他的眼睛——他看起來比我還憤怒:“誰讓你只允許我吻你?我是個男人!”
我笑起來,呵男人。從此我謝絕一切追求,直到畢業後進入這家女性比例佔95%的報業集團,努力地上班工作,下班做工作計劃……
天,我都在胡思亂想些什麼?
雲帆公司的會客室里,陪伴我的只有一杯茶,看看錶,我的採訪對象已經遲到整整一個小時。就在這時,門被撞開了,一個身形高大的男人氣喘吁吁地撞進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日本客戶剛走——”
我站起來整理攤好的採訪機和筆記簿:“也不好意思,還有一批日本客戶在等我。”
他怔怔看住我:“你生氣了?”
我被他的一臉無辜氣樂了:“你的意思是,對於我白白浪費的時間,我應該感到榮幸?”
他攤攤手,咕噥:“又不是有意的。我請你吃飯好了。”
我已走出門口:“你一向殺了人也還這麼理直氣壯嗎?”
3.
“讓我看看你,”慕容總繞過桌面走到我面前,“嗯,還說得過去。”
我吸一口氣:“可不可以不去呢?”
慕容總板起臉:“不行——快點兒,遲到了我可跟你不客氣。”
我扶住頭。慕容總真是奇怪,隔三差五就會派給我一些莫名派對的入場券,今天又告訴我說一場有趣派對將在一個私人會所舉行,囑我務必在工作外套里穿得俏皮一點。她當然不是小女孩了,還真以為在那些萍葉浮水般輕淺的聚會中會有浪漫發生?
那是套重重疊疊的四合院兒,一班人就在天井裏擺開長桌吃喝遊戲。許是很好的月色,我第一次沒有提前離開,而是投入到他們的擊鼓傳花中去。
運氣就有那麼不好,鏗鏘的鼓聲戛然而止時,我的下家尖叫起來——她躲過去了。我在眾人的鬨笑聲里發獃,許多年來除了工作我沒有在眾人面前講過話,更別說唱歌了。
“那麼你認罰?”漂亮的主持人興奮地上躥下跳,心底里我很羨慕她的放鬆,“誰樂意英雄救美?”認罰的遊戲需要一男一女共同完成,而如果沒有人肯出來分擔,受罰人就得站起來邊學狗叫邊繞場一周。
也許只過了幾秒鐘,我卻覺得有一個世紀那麼長,如果不是在月光下,我的臉就要燒着了——
“好吧,我來。”一個明朗的男聲。
大家又哄叫起來。主持小姐讓他抽一張紙牌,那上面寫着我們的命運——然後她發出一聲牛仔似的長嘯:“請二位用行為現場詮釋詞語——‘欲仙欲死’!”
眾人海嘯般的歡呼聲中我跳起來,天,要我在眾目睽睽之下表演這個?我寧願去死!但是一個有力的臂膊抓住我:“不要掃大家的興——聽我的,不會讓你受委屈。”
我抬起頭,嘴巴登時張成了大大的O形,那居然是遭我拂袖而去的楊毅!
眾人的竊笑聲中他拉我進了東廂房:“現在,讓我們一起大聲叫。”
我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臉更燙了,張了張口,我實在發不出聲音。他想一想,從屋角抄起一瓶紅酒,不由分說就灌了我一大口。
我看住他,眼神清澈得像個孩子的他,忽然笑起來:“好,讓我們開始吧!”
滿院兒的爆笑和抗議聲中主持人大叫:“雖然涉嫌賴皮,可是看在他們夠聰明的份上,我們還是通過吧!”
屋子裏我們一起笑起來。他俯下身,在我額上輕輕一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