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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機場的圍觀群眾而言,他們也不知今天拿的劇本到底是武俠還是言情。
畢竟前有兩個看似弱不禁風的姑娘忽然反轉,幾秒鐘之內搞定短短數個小時折騰了無數人力物力的犯罪分子,後有身高和身材都十分可觀的路人甲在見到年輕姑娘反轉的瞬間就如同瘋了一樣,身手矯健連跳帶攘突破一層層機場保安和公安的阻攔,直接突圍到剛剛出現在機艙門口的年輕女英雄身前去。
這是兩大高手要會晤?
然而會晤眼看着就要發生的前兩秒,女英雄卻忽然聲音不大卻不容置疑道:“你站住。”
剛才還瘋到不行的關行洲腳下猛地剎住車,抬頭看向舒窈。
難得他們是這樣一個站姿,關行洲仰頭,而舒窈俯身。
仰頭的關行洲瞟到舒窈還在流血的手,渾身一顫,立刻又要上前,卻被舒窈又一次喝住:“站住。”
關行洲又是心疼又是不解:“你的手……”張口以後,才發現聲音已經啞到沒法聽了。
“小問題。”舒窈冷靜道,“剛才被玻璃劃了一下,沒有傷到血管,也沒有別的地方受傷,你不要擔心,也暫時不要過來。”
關行洲但覺這短短几秒鐘的焦慮委屈,要比之前漫長無休止的等待更容易逼瘋他:“為什麼,為什麼不讓我……”
“我有話跟你說。”舒窈打斷他,“等我說完,你再過來。”
“我先過來抱一抱你你再……”
“我先說話,說完你再抱,或者做其他的,隨你。”
盯着她被紅的血襯得越發白皙的手腕,關行洲雙眼通紅:“可是我害怕……”
他已經死死地按捺了,拼了命才讓自己聲音不要顫抖,不要顯得軟弱,但是偏偏寥寥幾個字又將他全部軟弱暴露得一乾二淨。
他身高190體重170,站在那裏就跟一座小山似的,然後這個山嶽般的男人剛才只能等在那裏的時候,世界上除了他自己,一定沒有第二個人知道他內心有多害怕。
他看見舒窈手上的血,彷彿那個玻璃碎片不是劃在她的手上,而是劃在他的心上。
他害怕成這樣,這個人卻不讓他上前,也不讓他抱,不讓他感受到真實,不讓他知道眼前這個人是真的實實在在安安穩穩的站在了他面前,那他怎麼辦?
“……別怕。”他死死盯着舒窈,瞧見她的容色明顯比剛才柔和一些,聽見她語氣也彷彿溫情一些,帶着明顯安撫的味道,“以前我和洛瑋經常半夜下班,我們學過一點防身術,剛才沒有危險的。我上去跟那個人交涉的時候,就和洛瑋說好了怎麼做,我知道沒有危險才上去。你不要怕,我現在很好。”
但是有沒有危險,事情沒真的發生之前,誰又能知道呢?就像舒窈和洛瑋以及任何一個上這趟航班的工作人員以及旅客,他們知道上去以後會遇到一個精神失常的犯人,知道如果這個人再瘋狂一點、手裏的武器殺傷力再強橫一點,他們很有可能會落個機毀人亡的下場嗎?
一向都實事求是的舒窈怎麼學會用這種方式來講話了?
關行洲在心裏嘲笑她,偏生一雙眼卻越發紅得駭人。
但他終究不想要跟舒窈繼續這樣僵持下去,他只想儘快地感受到真實的溫度,於是他最終妥協道:“那你說。你說快一點。”
他剛說完這句話,就見公安押着那個犯人從艙門走出來,那人蔫頭耷腦又彷彿帶些不知所措,一雙眼卻在看見舒窈時立刻多出了狠意,一邊走一邊惡狠狠瞪着她。
關行洲但覺腦子裏嗡地一聲,什麼都還來不及想,他人已經朝着那個犯人撲過去,旁邊許多的手在阻攔他,可他不管不顧,眼裏只看到那人一個,只想着要下狠手揍他,揍到他再也不敢用那種眼神看舒窈,揍到他永遠都不敢再看舒窈!
一直到舒窈那略帶惶急的“關行洲”三個字喊了不知多少遍,終於有一遍傳進他耳朵,關行洲眨了眨眼,彷彿被摁了什麼機關似的忽然就停止了掙扎,而後略帶茫然看向聲音傳來處,看到舒窈明顯帶了幾分氣急的臉。
她在氣什麼?他有些茫然想。
“你跟他計較什麼?”她道,“我現在有更……”
“我跟他計較什麼!”關行洲頭一次這樣疾言厲色地吼她,雙眼通紅道,“他差點害我失去你!我恨不得殺了他!”
舒窈怔了怔。
她其實並非心理素質真的那樣堅不可摧,剛才那漫長將頸動脈至於別人兇器之下的過程也並非一點不害怕,她一直控制着自己,見到關行洲以後,也控制自己不要立刻撲上去尋找安全感,一遍遍提醒自己在這之前她有更重要的話要跟他說,暗示多了,就彷彿剛才的事真的沒什麼大不了的。但這時她才猛然發覺,比起親身經歷一整件事的她,只能在外面眼睜睜看着而無能為力的他才更加害怕吧,她還說有更重要的事,其實這時候又有什麼能重要過撲上去抱一抱他?
儀式感?去他的儀式感!
她這樣想,立刻也就這樣做了。
關行洲抱到她的瞬間眼淚就落下來,滾燙得幾乎頃刻就要灼傷舒窈的脖子。
絞盡腦汁想着安慰他的話,半晌她也只得乾巴巴說出一句:“我知道你在外面等我。”
關行洲忍不住收緊了雙手。
他想,為什麼明明經歷危險的是這個人,這個人是女孩子、是理應被安慰的那一方,可為什麼次次都是她來安慰他,連這種時候也只能這樣呢?
他……好不甘心啊!
勉強放開自己的手,關行洲拿手背擦了擦臉,再抬頭看她時,全幅的動蕩之中終於摻入一點冷靜:“你剛才要說什麼……你說。”
然後他見到,舒窈的臉紅了。
剛才智斗歹徒時她臉沒有發白,現在卻因為他再尋常不過的一句話,卻忽然發了紅。
而她的臉紅竟然比她剛才的擁抱,還要治癒他的心。
關行洲這時是真正一點點的平靜下來。
“我想說的話,”輕咳一聲,舒窈退後一步,在距離他一米遠的地方站定,重新恢復微微仰頭看他的模樣,“59天以前我離開的時候,就已經想好今天跟你說什麼。我言辭拙劣,決定的同時,又很擔心自己到了時候一個字也說不出,也可能說出的話無法表達我真實的想法,為此我寫了58天的論文,每天都把想跟你說的話寫下來,我原以為寫這個會成為每天最大的難題,但是動筆以後,才發現是很輕易的,因為我想對你說的話並不少。稿子太長,我怕忘掉,在飛機上我又重溫了兩次,確認每一個字自己都能脫稿背下來。”
他獃獃看着她。
“乘務員通知飛機準備降落時,我重溫到最後一次,正準備收稿,坐在我後方的人突然挾持了我正後方的爺爺,那一時間所有人都很慌亂,我的稿子掉在地上,被人踩在腳底下,已經不能看了。而我那時候,腦子裏也出現過空白,直到我聽見後面的奶奶小聲講,那個爺爺有心臟病,她不能令他犯險。”
雙眼直視關行洲,舒窈輕聲道:“那位奶奶準備代替那位爺爺當人質,他們年紀大概有七十了,我不能見這件事發生。但我不是無私的人,我想到你在外面等我,我為什麼要為了別人讓自己涉嫌。但是你從小熱心,公交車上看到年紀大的人立刻會給他們讓座,我想到這件事,就上去了。”
關行洲眼眶發熱:“我什麼時候給老爺爺老奶奶讓座……我怎麼不記得?”
定定看着他,舒窈道:“高三下期剛開學的時候,你跟我坐了好幾天公交車,我看見了。”而且不止一次。
關行洲別開頭,又一次擦了把臉。
“那個人用玻璃片抵住我的喉嚨,我很害怕,腦子裏一片空白,忘掉了原本記牢的稿子,那時候我很後悔沒有提前把論文收起來。”
“但是後來那對爺爺奶奶一直在旁邊看着我,互相扶持,我忽然又不後悔了,因為我發現就算我忘掉稿子,又很害怕,但是如果你在我面前,我還是知道對你說什麼。第一件我想對你說的事,”視線始終捕捉着他的視線,舒窈一字一字輕而擲地有聲地道,“想跟你道歉。十年前離開沒有告訴你我是因為生病,很對不起。那時候我不覺得你會記得我很久,不知道除了家人以外還有別人會為我傷心。但是今天我主動到那個人玻璃片下去,那時候我清楚的知道,如果我出現任何意外,你會為此怎樣的傷心。我也這時候才知道,當年我離開,什麼都沒跟你講,如果我死在了國外,而有一天你知道了這個消息,你的傷心,跟現在也並不會有任何差別。”
“當年輕視了你的感情,我很對不起你。”
“第二件我想對你說的事,還是對不起。”
“四個月前我做手術的時候,這次我想到你,甚至有考慮要不要告訴你,但最終我沒有說,對不起。”
“這一次我已經知道了,如果我出現意外你會傷心。但我正因為知道了,反而又一次無法開口。我以為這十年來我們淡淡的交往,突然失去了我或許你會消沉一段時間,但這個時間不會維持太久,你遲早會走出來。而如果我告訴你,讓你親眼見到意外發生,那你一定會傷心更久。我不想這樣,所以依然隱瞞你。也是到今天我才發現,我出事但知道你就等在下面的時候,我覺得很安心,慶幸你能在第一時間知道我發生什麼,你可以為了我在第一時間產生任何情緒,我才知道這才是你應有的待遇。”
“過去沒能尊重你的權利與你的傷心,我很對不起你。”
就像她說的那樣,即便沒有了稿子,失去寫了整整兩個月的“論文”,但她面對他的時候,自然而然的就有了說不完的話,有了許許多多要跟他說的話。
過去二十五年她言辭拙劣,然而今天經歷一場意外再面對這個人,她一遍又一遍剖白自己過去的錯誤,帶着要補足過去二十五年所有缺失話語的氣勢,一遍又一遍對他說對不起。
明明、明明……
關行洲伸手死死地捂住眼睛,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明明什麼。
“第三件我想對你說的事。”
他聽見她的聲音忽然變了,從剛才的堅定不移之中,忽然多出一絲赧然,一絲不自在。
他有些疑惑地移開手,瞧見她又一次紅了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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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