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想要克隆出另一個你?”
美國,XX醫院舒行之醫生的辦公室里,討論完一天以後的具體手術方案,舒醫生如是問道。
被問者姓舒名窈,與提問者是父女關係,同時也是醫患關係。
他們日常並沒有太多機會像這樣閑聊。
畢竟一個是醫學界權威,一個是生物科技界新秀,不要說閑聊了,他們同住一個家裏一周卻不一定能見一次面,每每見面,也總是抓緊每一分鐘來討論舒窈病情的最新研究進展、手術的方案調整。
但他們之間會因此而缺乏親情嗎?
並不。
因為舒行之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為了舒窈。
現在他的心情難得的在十萬分緊張之餘又有十萬分的放鬆,於是他問出了一直以來的疑惑。
*
一個因為時間太久遠而致使百分之九十的人都只會答出模糊時間點、又或者直接記不得答案的問題,舒窈卻根本沒有思考,字句清晰答道:“2000年1月1日。”
十七年前。
新世紀的第一天。
那一天舒窈的身上發生了什麼?
她只是在學習的間隙,路過客廳時偶然在電視上看到了某國關於克隆技術的研究報道,當兩個外觀上一模一樣的生物體呈現在她眼前時,年僅七歲的舒窈內心自然而然浮現出某一種妙想。
從那天開始一直到今天,整整十七年,她始終在為了那個偶然生出的妙想而努力。
“我和你媽知道你想要做什麼,也從沒有對這件事發表過任何看法,但是明天對於我們一家人都是很特殊的一天,我問這個問題,是因為在那之前我有一句想說的話。”合上辦公桌前厚厚的一疊文件,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鏡、長相儒雅的舒行之從上一句話就已經脫離醫生的角色,用溫和又專註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女兒。
“……什麼話?”
“克隆你自己這件事,如果你能安然度過明天,我希望你能放棄目前的所有研究成果。”
向來都清醒的舒窈眼中掠過一絲罕見的迷茫,微怔過後開口問道:“為什麼?”
舒行之微微一笑:“已經沒必要了不是嗎?”
如果安然度過明天……
舒窈問:“如果手術失敗呢?”
“那我也絕不會讓你死在手術台上。”舒行之答道,“你沒有必要在那之前做任何的準備工作,而在那之後我也還是會為了你繼續努力。”
舒窈默然。
“我只是想跟你說,”舒行之目光極為溫柔地看着她,“沒有任何人能代替你,哪怕真的出現另一個你。”
長久的沉默過後舒窈問道:“為什麼現在跟我說這句話?”
“因為可能的話無論我還是你媽媽,我們並不想否認你的努力。”舒行之微微一笑,“也因為我認為自己說出這句話需要底氣。”
而他的底氣就在明天,所以他選擇今天開口。
“當然還有更重要的,”舒行之笑容里忽然多出三分調笑與兩分無奈,“我們更不希望看到有朝一日警察衝進你的研究室里,以違禁的罪名將你投進監獄。”
*
沒有人能夠代替你。
這句話舒窈不是第一次聽說了。
上一次她聽到這句話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在她還只有五歲的時候。
舒窈三歲就知道她自己腦子裏長了一顆位置十分罕見的腦瘤,而以目前的醫學進展那顆腦瘤根本無法摘除。
與之相對的是她擁有三歲就能聽懂並了解這一切的超高智商。
天才與絕症,真是絕配。
五歲的時候,年幼但早慧的舒窈十分冷靜跟父母提議讓他們再生一個孩子,畢竟她註定無法陪伴他們太久。
那是她第一次從舒行之和她媽媽景瀾口裏聽到上面的那句話。
七歲,她偶然得知“克隆”兩個字,深入了解過後從此深深為之着迷,從那以後所有的時間她都用來學習以及研究與這兩個字有關的一切,這一次她沒有再與父母討論,但她想要做的事,他們從來都心知肚明。
畢竟舒窈從三歲以後就沒有存過她能自然存活的僥倖心思,哪怕這過程中舒行之曾有一次將她生命延長十年的成功的壯舉。
一直到一個月前。
一個月前,舒行之對她說,又經過了十年努力,他與他的醫學團隊終於制定出摘除她腦部腫瘤的手術方案。
罕見的部位,全新的方案,沒有人敢保證成功率,但這是舒行之擔任她主治醫師二十多年來第一次提到“摘除”這兩個字。
一直到手術前的今天,舒窈其實還對這兩個字沒有任何實感。
畢竟一個常年行走在黑暗中的人,要怎麼驟然接受從此以後可能永浴光明這種聽起來就很不科學很沒道理的設定呢?
然後她聽到舒行之第二次對她說出那句話。
她突然意識到了舒行之有多麼慎重。
也就意識到這個手術的成功率大概……並不低。
她有可能痊癒。
無論是她還是她的父母,都可能不再需要一個代替品,一個複製品。
她不需要再行走在每一步都危險的邊界線上。
*
舒窈站在單人病房的窗邊。
窗外是璀璨的霓虹與呼嘯的車流以及人潮。
無論多晚,這熱鬧彷彿永不停息。
過往二十四年舒窈從沒有關注過這一切。
而明天以後,她可能……也許她終於能夠擁有來關注這些的時間。
如果……
她突然間,生平第一次她想,如果她真的能夠從此擁有跟所有人一樣的時間流速,如果她迄今為之努力的一切都不再需要繼續,那她接下來要做些什麼?
*
2017年7月13日,舒窈上手術台。
*
關行洲拉着舒窈在大大小小的巷子裏穿行。
一路尾隨的是三個發色像彩虹一樣的流里流氣的青年,一邊追一邊罵罵咧咧。
關行洲一手拉人另一隻手抱着籃球,剩下一雙腳一邊跑一邊時不時把巷子裏的垃圾桶、丟棄物踢到兩人後方,動作靈活得不像他這個個頭應有的。
他越踢後面的罵聲就越難聽,關行洲半點不放在心上,反倒玩得有些不亦樂乎。
一直到舒窈略顯粗重的喘息聲傳到他耳里,關行洲才驀地停步,轉頭看她,明亮的眼睛裏剛才那點愉快也變成了懊惱:“對不起。”
不知道他在對不起什麼,也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停下來,舒窈看着他一時沒說話。
兩人身高體型就是XS與XXXL的差別,一個仰頭一個低頭,仰頭的那個面容稚嫩但不掩眉目姣好,低頭的那個看着看着就臉紅起來。
他臉紅髮痴的這當口,一直在後面罵街的幾個人終於趕上來。
關行洲將手裏的籃球遞給舒窈。
舒窈明顯有些疑惑。
“這麼跑下去不是辦法,大概還是需要打一架。”關行洲十分認真跟她解釋,“籃球可不能用來打架,等等我拖住他們你趁機離開,我不會讓他們追上來的。”
他說完就轉過身去,聽舒窈在身後問:“因為你剛才贏了,所以他們要打你?”
不是,是因為他們本來耍我耍得好好兒的,結果莫名其妙輸給你一個小姑娘,所以感覺很沒面子……
這個話不知道該怎麼跟她解釋,也不想讓她把責任攬到她自己頭上,關行洲稍微躊躇后就點了點頭:“是。”
“那我不該幫你。”舒窈又說。
頓了頓,關行洲轉頭看她,臉上又浮現出之前的那種愉悅:“但是我很慶幸你今天幫了我。”
今天以前,舒窈對自己、家人、學業以外的一切都毫無興趣,轉折點在於她身上發生的一個意外,而那個意外以後,關行洲是她一時興起產生興趣的第一個人,而片刻之前的那件事也是她生平管的第一樁閑事,她難免有些在意,便有悖日常準則的追問了一句:“為什麼?”
關行洲沖她揚起一個燦爛的笑:“這樣才認識了你啊。”
一直到關行洲衝上去和追上來的那三個彩虹頭打成一團,舒窈才從那個笑容里回神,有些為難的想,要不要跟他說幫他的真實原因?
但她還記得關行洲剛才的囑託,一邊思考已經抱着籃球從巷子另一頭撤退。與關行洲糾纏的那三個人眼睜睜看她離開,有心追趕,但關行洲果然說到做到,硬是把三個人都拖了下來。
舒窈走到巷子口的時候回頭望了一眼,關行洲右腳正好把其中一個人踹飛,兩隻手則分別抱着另外兩個人各一條腿,整個身體都撲在地上,看上去略慘。
舒窈不再猶豫,回頭快速離開。
而五分鐘以後等她領着人再次回到巷子裏,關行洲那張原本挺陽光帥氣的臉已經被揍得媽都不認,但出乎舒窈意料的是,他纏着那三個人的動作竟然和之前沒什麼分別。
“這在做什麼?幾個小王八蛋!還不趕緊住手!”
跟在舒窈身後的幾個人一邊呼喝一邊沖了上去。
那三個不良青年在這一代橫行慣了,原本沒把來人放在眼裏,依然揍人的間隙眼角餘光瞟到幾人身上制服,這才真的傻了眼。
舒窈不知怎麼的竟然在短短几分鐘內叫來了警察!
當下跑的跑追的追,一片混亂之中,被打得神志不清的關行洲莫名其妙就被舒窈拉着,光明正大從警察眼皮子底下溜走了。
一直到跑出好幾條巷子,關行洲這才從懵逼中清醒過來,瞧着始終走在他身前一米處被懷裏碩大的籃球越發襯得個子嬌小的舒窈,先是又被萌得心肝亂跳了一陣,而後才後知後覺問:“我們做什麼要跑?”
舒窈面容稚氣,聲音稚氣,講話的語態卻帶着十足的沉穩淡漠:“麻煩。”
“……”關行洲一秒錯愕后十分果決點頭附和,“是挺麻煩的!”
他本來還有一堆疑惑的,比如讓舒窈離開她做什麼又回來,比如她從哪裏叫來的警察,但是思考到剛才那聲淡淡的“麻煩”,關行洲識趣的決定把這些疑問都憋回肚子裏。
舒窈回頭瞟他一眼,忽然問道:“你之前為什麼停下來?”
半小時前兩個首次認識又首次合作的人贏了一場坑出天際的街頭籃球賽,而輸掉球賽的那三個人明顯心有不甘,關行洲提前看穿三人意圖,趁三人還沒反應過來拉着舒窈就開跑,原本有很大幾率甩掉那三人——如果不是他突然莫名其妙停下來的話。
關行洲聞言撓了撓頭,頗有幾分不好意思的模樣:“你不是跑不動了嗎,都怪我之前顧着逗他們沒注意到。”
舒窈微怔。
其實並不是關行洲沒注意到,而是她慣會克制自己。
她受不了喘出聲的時候,就是她確實到極限了,關行洲不但第一時間注意到,並且第一時間停了下來,還因此而被打成個豬頭。
這個男生真是……
之前從沒跟這個類型的人接觸過,舒窈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關行洲渾然不知自己此時形同毀容,自以為心機的擺出自己最帥的姿態和笑臉:“忘了說,我叫關行洲,你叫什麼呀?”
兩人先是合作一場比賽,再是“共患難”一場,卻直到這時才得出空閑來認識對方。
盯着那張車禍現場臉頗有些一言難盡,舒窈淡淡報上自己的名字。
關行洲哪怕臉色七彩也掩不住當中喜色。
籃球不知什麼時候又回到他手裏。
兩人也不知什麼時候就又開始往前走。
沒人開口說去哪,但舒窈始終走在前面一步的位置,關行洲也始終默契走在她身後,無言擺出無論她去哪也要護送到底的姿態。
舒窈專挑小路走,路上行人不多但也絕不是沒有,各個兒經過旁邊時都忍不住要都多瞅兩眼關行洲,但舒窈始終未回頭,關行洲一心花痴前面的小姑娘,也半點不在意別人眼光。
一直走到一座外面有白色籬笆圍起來的獨棟別墅前,關行洲知道舒窈的家到了。
忍住心中的竊喜,他終於在舒窈停步轉身時上前一步,雙眼閃閃發亮注視着她:“舒……舒窈,我想問你,今天你為什麼幫我啊?”
舒窈極短暫的猶豫過要不要實話實說。
但在她目前為止的人生中還沒有學習過撒謊這個技能,是以猶豫過後,她終究還是老老實實道:“看你太傻了。”
“……”
關行洲就算挨了揍也始終燦爛的笑臉,終於在這短短五個字裏以舒窈肉眼可見的速度崩壞起來。
*
舒窈驀地轉醒。
是夢。
意識回籠的第一秒舒窈就已經做出判定。
畢竟在今天以前,她就連做夢也沒想起過她人生竟然還經歷過這種惡俗堪比八點檔的狗血劇情。
夢裏最後停留的是那張表情崩壞的臉。
回味着那個表情,一年到頭都難得笑一笑的舒窈臉上慢慢浮現幾不可見的笑意。
洛瑋堪堪推門而入,見狀以為自己眼花,使勁揉了揉眼睛再看那點笑意竟然還沒消失,這才萬分震驚道:“我看到了什麼?難道你終於在夢裏用生物科技統治了全人類的意志力嗎?”要不然她為什麼會笑!
舒窈看她的淡淡眼波明顯寫着“智障”兩個字。
洛瑋震驚過後這才反應過來,不由興高采烈撲到她床前:“謝天謝地你終於醒了!小窈,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
舒窈當然知道。
失去意識之前她還在手術台上。
而此刻她的醒轉代表着……
她問道:“我爸爸呢?”
“他在辦公室里。”洛瑋神色間仍難掩興奮,“手術過後你昏睡兩天了,剛才也是叔叔讓我過來的,他說你差不多該醒了,讓我過來看看然後通知他。”
她說到這記起正事,立刻要去找舒行之,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對了,你剛才到底笑什麼?”
舒窈可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笑過,想了想問:“夢到十年不見的高中同學是什麼原因?”
……這個命題有點超綱,洛瑋思考片刻后遲疑答道:“懷念青春歲月?”
舒窈:“……”
當她沒問。
*
從手術台下來,第三次從主人公相同的夢裏醒過來時,舒窈回復了術前舒行之對她提出的那個要求:“我聽爸爸的,暫停手裏一切的研究,目前先休一個長假。”
“休假期間,我決定回國。”